枝枝沒等到宋詣,來找她的是宋詣的侍衛長林城。
枝枝記得他,被宋詣送暖香樓帶出來的時候,林城便不大耐煩地催她。不想這時候,來找她的反而是殿下身邊的侍衛。
也是,殿下金尊玉貴,自然不會親自來這樣的荒林裏找她。
“枝枝姑娘,臣揹你起來。”
少女縮在草叢中,雪白的面頰被劃出好幾道血印子,嬌貴的綾羅衣裳經不住撕扯,被撕破劃傷了皮膚,四處翻卷着傷口,鮮血也染得遍身。
看起來竟然比當初在暖香樓裏哭着想尋思的時候還要可憐。
林城彎腰,沉默着伸手背起枝枝。
少女的身體疼得戰慄,小聲地吸着冷氣,滾燙的眼淚撲簌砸在他背上,枝枝小聲道:“是殿下讓你來找我的嗎?”
侍衛長答了是。
“那……”枝枝咬了咬脣,硬生生把疼出來的眼淚憋了回去,堵着氣不肯帶哭腔道:“那李三娘子,是不是沒事?”
林城就不說話了。
其餘來尋找枝枝的侍衛見了林城,連忙上前來,後頭還跟着急匆匆趕過來的大夫。
枝枝等了好久,也沒有等到宋詣。
大夫提着藥箱,仔細檢查了枝枝,才抹了把汗道:“還好摔下去的坡不陡,沒傷着骨頭。”只是這樣摔下來,一身皮肉都被劃破了,也疼得厲害,“姑娘忍着些,上了藥便好了。”
拔出刺入皮肉的碎樹枝和石頭渣,鮮血流出,洗掉鮮血撒上藥粉,如此反覆。
少女垂下纖長眼睫,柔順溫和,“勞煩大夫。”
大夫也忍不住暗忖,瞧着像是大戶人家的夫人小姐,只要稍微小心護着,便不會從這修葺得道路平整的山上跌下來。
便是跌下來了,自然也是被家人照看着找大夫的。剛及笄的年紀,摔得這樣狼狽,再怎麼說是要向夫君或是母親哭訴一番,被仔仔細細安慰的。
如此一想,怕是個爹不疼娘不愛,所託非良人的小娘子。
叫人唏噓可憐。
枝枝渾身都疼,好在大夫用的藥效很不錯,塗上去之後火辣辣的疼痛感消散了些。
只是她渾身的傷口實在是太多了,大夫一一把傷口處理好,她也被渾身到處都包紮上了紗布。天色有些晚了,山腳下的遊人也少了許多,只有枝枝坐在醫館內的窗前,看着窗外。
她也說不上來,自己是不是在盼着宋詣來看看自己。
大夫忙着煎藥,偶爾擡頭看到巴巴盯着下山路口的枝枝,也忍不住搖頭嘆了口氣。
瞧着貌美,又梳着婦人頭,多半是盼着丈夫來看。
可若是當真看重,怎麼可能會明知道她摔下山,還能沉得住氣不來找她。新婚的小夫妻,蜜裏調油似的,但凡是個良人,便不至於這麼不放在心上。
一直到日頭西沉,山上纔下來幾座小轎子。
宋詣身形修長挺拔,繡着金線的玄衣格外顯眼。枝枝只一眼,便瞧見了宋詣,她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
只是片刻後,又黯淡下來。
宋詣安排人將枝枝放在了山下的醫館,自己卻無法丟下議事的官員,只能等着把事情安排妥當,打算再來看枝枝。
只是沒想到,等他議好事,日頭已經沉了下去,也到了該回去的時候。
窗子後的少女垂着眼,不說話,宋詣便朝着醫館走去。
李三娘子溫聲道:“殿下,臣女有話要與你講。”
宋詣長年的涵養叫他無法對李三娘子的話充耳不聞,雖有些不悅,卻也只是神色冷了三分,回過頭去微微頷首,淡聲道:“在此處說明即可。”
他不閃不避,端得風清月白,有些上位者恩賜她機會的天成尊貴。
李覃仰望着宋詣,夕陽殘照下,青年鳳眼微垂,長眉入鬢,玄色廣袖被風吹動,清貴驕矜得叫人忍不住想要踮起腳去靠近他。
她面上浮出一絲羞澀的薄紅,握着帕子的手緊了幾分。
“可否,借一步說話。”李覃嗓音有些低,不大好意思,可看着宋詣無動於衷的冷淡模樣,她一時之間尷尬起來,想着背後還有不少世家貴女瞧着,有些慌亂地補充了一句,“……是和枝枝姑娘有關的事情。”
宋詣皺眉,卻想起在松樹後聽見的幾句話。
最終,他還是朝着不遠處的角落走去,避開了大多數人的目光,才道:“何事?”
李覃眼角的餘光掃過遠處窗子後的枝枝,開口道:“殿下,您不要因爲枝枝姑娘推我下去而責怪她,她大概是被我嚇到了。”
宋詣不語,只是目光沁涼。
宋詣還沒來得及說話,李覃便忽然轉身。
只是她轉身得倉促,一下子撞在了身側的牆壁上,一個踉蹌向後倒去。
宋詣下意識擡手扶了一把,李覃便跌進他懷裏,帶起一陣清幽的蓮香。
他幾乎下意識要推開李覃,少女卻扶着他的袖子,好半天沒收手。片刻後才站起身,卻仍舊是扶着宋詣,臉頰浮起紅暈,“多謝殿下。”
宋詣抽回袖子,垂着矜貴的眼看李覃,“舉手之勞。”
枝枝一下子拉下窗戶。
她的手都忍不住輕微顫抖起來,玄衣青年清貴疏離,卻並沒有推開倒進他懷裏的白衣少女。李覃嬌柔地伏在宋詣懷裏,好一會,才擡起臉來,並未拉開距離。
兩人之間的距離只有半步,李覃仰臉和宋詣說話的姿態,情意綿綿,不盡嬌羞。
怎麼看,都是一雙璧人。
枝枝靠着牆,拉窗戶動作太大,右手背的紗布暈出鮮紅的血色,又開始一陣火辣辣的疼。
不遠處的銅鏡裏倒映出她的影子,臉上五六道結了痂的傷口,還有兩處擦破皮的淤青,長髮被樹枝扯散了,亂糟糟地垂在被鉤爛了的衣襟上。
雙手滿是紗布一直到胳膊,衣裳上被撕碎,沾染了變黑的血跡和泥土。
她狼狽得去見一見那些盛氣凌人的世家貴女的勇氣都沒有,自然也不敢去看,宋詣和他未來的太子妃你儂我儂,只覺得很想藏起來。
枝枝覺得自己像是被推上臺的猴子,想藏起來,卻找不到地方藏。
她嗚咽一聲,縮在角落裏,無聲落淚。
枝枝沒敢哭太久,用紗布抹了眼淚,便站起來,坐在自己的榻上。
果然,外頭的宋詣也走了進來。
他第一眼看到滿身都是傷口和血污的枝枝時,下意識一愣,隨即心頭生出一股難以言說的不悅。一貫從容輕慢的太子快步走上前,握住少女的手腕,便仔細去看她身上到底受了多少傷。
渾身都是,不是擦傷便是淤青,更多的是被劃破的傷口。
宋詣說不上來的盛怒,卻又不好現在嚇枝枝,只能沉着眉眼去撥開她的袖子。
但是一貫柔順膽怯的少女掙扎了一下,她推開宋詣的手,毫不猶豫地躲開,“殿下,我沒事。”
宋詣猝不及防撞上枝枝的目光,膽怯呆笨的少女目光清凌凌的,透着難以言說的倔強,以至於生出一點清正的風骨來。
“渾身都是傷,這叫沒事?”宋詣冷聲道。
青年一貫身居高位,帶着讓人難以拒絕的威嚴。
他握住枝枝的手腕,將人帶入懷中,拉起她的袖子來,果然一條纖細雪白的胳膊上細細密密的全都是青紫色的擦傷,看起來格外駭人。
宋詣黑眸沉沉,動作卻輕柔下來。
“不要賭氣。”宋詣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竟然難得解釋了一句,“孤多少要給寧國公府幾分面子。”
枝枝垂着眼,被她壓抑的委屈浮上心頭。
宋詣將枝枝抱進懷裏,袖底抽出一隻金簪,低聲道:“上次去寶華樓還沒來得及買首飾,便讓掌櫃將最受歡迎的簪子留下,不想今日就撞見你了。”
那是一隻很精巧的並蒂蓮簪子。
花蕊都栩栩如生,鑲嵌着碧璽,比枝枝見過的所有首飾都要好看。
“殿下?”枝枝已經聽到了宋詣的解釋,雖然還委屈,卻沒想到殿下這樣矜貴忙碌的人竟然會記得給她買簪子,還貼身放在袖子裏。
心裏的苦澀好像也淡了些,枝枝看着簪子,原本的絕望裏又升騰出一點希望來。
殿下他,似乎也是在乎她的。
宋詣也是前些日子和同僚閒聊,得知同僚家的嬌妻美妾時不時要拿首飾哄一鬨,方纔不總是揪着些小事不放,不至於一日落三次淚。
枝枝慣愛哭,宋詣便着人去買了簪子。
如今見她的神色平穩了幾分,心道小娘子果然還是要拿些釵環哄。
“李三娘子,是你推下去的?”宋詣見枝枝不哭了,這才問正事,他身爲儲君雖然不至於沒見過髒污事,卻慣來傲慢不屑於不擇手段,“孤從來只當你單純乖巧。”
枝枝猝不及防聽見宋詣這樣說,手裏金簪猝然落地。
她擡眼看宋詣,想辯解,可開口又說不出來話,半天只問出來一句,“殿下,你當真相信李三娘子的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