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小姑娘將你推下山,可是太子親眼瞧見的。”太后喝了一盞梨子水,嗓音潤了幾分,聲兒越發柔和沉穩,“他不是也氣惱恨得很。”
太后斜睨着李覃,鬢邊點翠被夕陽餘光照得綺麗。
“……阿覃明白了。”少女垂下溫柔慈悲的眼,像是不忍,“阿覃身爲李氏女,會去做好我該做的一切。”
太后不語,朝着身側的嬤嬤擡了擡手,“把那孩子叫進來,給哀家仔細瞧瞧。”
片刻後,在門外跪了三個時辰的枝枝被領了進來。
少女面色蒼白,身量也單薄,幾縷黑髮被風吹亂了,垂在精緻的眉眼前。低垂着漆黑的眼睫,瞳仁明淨,光華內斂,脣如杏花般柔軟地透着淺粉,卻有些倔強地抿着。
倒是生得乾淨漂亮。
“你便是枝枝?”太后的嗓音柔和,卻帶着難以言說的威懾。
枝枝想起那一碗鶴頂紅,哆嗦了一下,低着頭不敢看太后,“是。”
冰冷的護甲託着枝枝的下頜,讓她被迫擡起臉來,看向面前明豔沉穩的太后。瞧見枝枝眼中的恐懼,太后輕笑了一聲,鬢邊流蘇微晃。
“也罷,既然太子疼愛你,哀家也當你是侍奉儲君的奴婢。”
枝枝認認真真地想了想太后這句話的意思,有些不解地看向太后,卻沒敢問出口,這是什麼意思。
少女眼底的遲鈍和懵懂太過明顯,引得甚少見過蠢人的太后一聲嗤笑,像是逗弄貓兒狗兒似的撥了撥手裏的念珠,“從後日開始,來哀家這裏學規矩,可別以後入了東宮卻半點不懂規矩,平白丟了太子的臉面。”
這話就很明白了。
是說她以後可以入東宮,當殿下身邊的人。
“謝……謝太后娘娘隆恩。”枝枝結結實實磕了幾個頭,太后娘娘不殺她,她就很知足了。
太后微笑,“好孩子,聽說你會做糕點,太子身邊的屬官也說瞧着不錯呢。”她低眉,鬆開捏着枝枝下頜的手,“來日若是得了空,也給哀家嚐嚐。”
她本來還以爲,今天一定要死在宮裏了。
在外面跪着的時候,還偷偷抹了幾回眼淚。
看着溫柔的太后,枝枝有些懷疑是自己小心眼了,只好結結巴巴道:“那我明日,就給太后娘娘帶糕點。”
“真是個孝順孩子,倒是我之前氣急攻心了。”太后摸了摸枝枝的烏髮,將她散落額前的碎髮撥到耳後,眼底笑意沉沉。
“阿覃是將來的太子妃,也是要學宮裏的規矩的,你們二人一道,也省了許多事。”太后看向身側的蓮蕊姑姑,頷首道,“我將她們兩個交給你了,便去吧,給我留個清靜。”
李覃屈膝行禮,枝枝跟着也行了禮,纔跟着蓮蕊姑姑出去。
枝枝鬆了口氣。
在她們這樣的貴人眼裏,殺不殺她,興許就像是晚飯喫什麼一樣簡單的事情。
既然太后不殺她了,那她一定也要好好做糕點,讓太后高興,以後纔不至於讓殿下不好做。
宋詣聽說太后將枝枝帶入宮中,皺了皺眉,“可說了是做什麼?”
“說是學規矩,日後好入東宮。”
宋詣這個太子之位坐得並不安穩,皇后早逝,他能在儲君位上待到如今,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太后周旋。
若非必要,他不願意和太后鬧得太過難看,何況太后答應讓枝枝入東宮,已然是在讓步。
何況,枝枝推了李覃,就得罪了太后。太后要藉機敲打枝枝,他合該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她不動枝枝的性命即可。
回頭他再補償她便是了。
那姑娘,滿心滿眼都是他,只要他待她好,她好似也不大在意旁人的態度。
“今晚騰出空來,我瞧瞧她。”宋詣只分神交代了一句,便重新看書去了,並不大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蓮蕊姑姑端着茶水來,瞧着枝枝道:“這入宮最緊要的一關,便是一舉一動,行走坐臥。”她瞧了李覃一眼,“李三娘子出身世家,這些暫不需要學,便先瞧着枝枝姑娘學。”
枝枝連忙點頭,乖得天真。
李覃坐下來,端了盞茶喫,瞧着枝枝腦袋上頂着一盞滾燙的茶水。
那茶水滿滿當當,只消微微一動,滾燙的水便順着枝枝的臉頰濺下來。偏偏蓮蕊姑姑拿着戒尺,讓枝枝往前走。
走一步,茶水便濺下來幾滴。
片刻間,少女的面頰上便點點紅痕,卻仍忍着眼底的淚不敢掉。
“腰桿挺直!”
蓮蕊姑姑猝不及防一戒尺打在枝枝脊背上,枝枝一晃,茶水盡數潑出,一半順着枝枝的面頰流下去,一半濺到了李覃的衣襬上。
枝枝臉朝下,正摔倒在碎瓷片上。
整張臉頓時鮮血淋漓,疼得枝枝哆嗦着,卻謹記着連蕊姑姑的教誨。
在宮內,是不可以哭泣流淚的,被人瞧見了,便是大忌諱。
“枝枝姑娘。”李覃一聲驚呼,連忙伸手拉起來枝枝,見枝枝臉上血肉模糊,脣邊浮出三分冷笑,“疼嗎?”
枝枝眼睫顫動,卻唯恐睜眼時眼淚便忍不住了,她死死咬脣,半天才悶哼一聲,用氣聲勉強道:“我下次會做好的。”
“連路都走不好,枝枝姑娘,宮內便是最下等的雜役,都不像你這般笨手笨腳的。”蓮蕊姑姑語氣嘲諷,手裏的戒尺打在枝枝掌心,冷聲道:“起來,挺直腰桿,把眼淚給我憋回去!”
李覃鬆開手,起身。
枝枝用袖子抹掉眼淚,卻不知道怎麼處理面上淋漓的鮮血,只好從地上爬起來,忍着疼站直。
“茶盞給你摔碎了。”蓮蕊姑姑冷着臉,“暫且不學走路了,去學學如何在太子妃跟前,立規矩。”
枝枝還沒懂是什麼意思,蓮蕊姑姑便擡腳,踹在枝枝膝蓋後,她就像是上次在山上一樣,在衆目睽睽之下,被按着跪在了李覃跟前。
“木頭樁子一般,換成旁人,早蠢得沒臉活了。”
枝枝面頰又疼又燙,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蓮蕊姑姑是在欺負她。
“跪在地上,給李三娘子清理乾淨鞋底。”蓮蕊姑姑擡手,掰起枝枝的臉,便擡手握住李覃的腳踝,將她精巧漂亮的繡鞋抵在枝枝脖頸前,“快些。”
“我……不。”
枝枝掙扎着往後退了一步。
蓮蕊卻不肯鬆手,按着枝枝,掙扎間也不知是怎麼的,李覃竟然被撞得勁直跌入了身後的荷花池。
“快去救李三娘子!”
早就準備好的婆子跳入水中,幾乎只在片刻間,就將李三娘子撈了出來。
“小蹄子,未來的太子妃也敢下手!”
這一巴掌打在扎入了碎瓷片的傷口上,疼得尖銳綿長,枝枝疼得渾身哆嗦,想還手卻疼得下意識蜷縮起身子,“我……我沒有。”
她什麼都沒做,她真的沒有做。
可是蓮蕊姑姑不相信,安排人找了太醫給李三娘子診治,一面將枝枝關押了起來。
她被關進了一間漆黑的房間。
四周是腐臭的屎尿味兒,一片漆黑裏冷得要命,根本聽不到外面的聲音。枝枝的臉火辣辣的疼,能感知到碎瓷片刺入流血的皮肉,可她的掌心被戒尺打得腫起,又在地上摩擦得滿是血和泥沙,不敢碰臉。
枝枝只能趴着門,想要掙扎出去,“殿下!殿下!!”
可殿下不在,甚至沒有一個人理會她。
四周的黑暗裏彷彿潛藏着可怕的怪物,枝枝不敢擡起眼,只好低着頭哭着喊殿下的名字,只要想起殿下,好像隨時便有殿下抱起她,低聲地告訴她。
孤在,孤會保護枝枝。
可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只有她一個人被關在裏面。
枝枝又冷又餓,臉上的傷口也一直不能止血,疼意撕扯着她的理智,明明難受到了極致,卻又被扯着無法睡過去。
枝枝不知道自己被關了多久,四周一片漆黑,她餓得連坐起來的力氣都都沒有。到了最後,枝枝只是害怕得打哆嗦,她無比清楚地覺得,自己一定會被遺忘在暗室裏,然後死去。
叫天天不應的感覺實在是太過可怕。
就在她自己都要放棄的時候,暗室的門被人打開。
深秋慘淡的一寸日光照進來,剪出宋詣修長挺拔的影子,青年清貴驕矜,垂着狹長的眼看向枝枝,喚她的名字,“枝枝。”
枝枝懷疑自己是幻聽,她已經幻聽好多次了。
“……殿下?”
饒是如此,她的眼底還是聚起一寸光,掙扎着起身,朝着宋詣撲來。
她好幾天沒喫飯了,連喝水都是靠昨天下雨漏進來的雨水,幾乎一起身便眼前一花,朝着地面跌下去,摔在了令人作嘔的髒污地面上。
宋詣沒有扶她,他的嗓音透着冷意,“李覃落水,至今命在旦夕。”
枝枝茫然地仰望着宋詣。
“枝枝,孤親手杖責你二十,以儆效尤。”
她癱在地上,一時之間說不出來滋味,忍了好久的眼淚才從乾澀的眼底浮出來,到底沒有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