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輦停在門口,劉成躬身挑起簾子,服侍着宋詣坐進去,卻並未放下手,轉頭朝着枝枝看過來。
“枝枝姑娘。”
若非是宋詣的意思,劉成等閒是不會讓枝枝進宋詣的車輦。
枝枝雖然不大情願,卻還是垂眼上了車,靠在靠近門口的位置,有些害怕待會見到李覃和太后,兀自低頭看着自己的手,不想去瞧宋詣。
“過來。”
枝枝險些下意識乖乖照做了,隨即肩頭一僵,她又垂下眼去,往角落又縮了縮。
宋詣搭在檀木小几上的手指略屈起,指骨繃出一絲森白,他隔着茶几上嫋嫋的煙霧朝着枝枝看來,烏色的瞳仁沉沉,“來孤身邊。”
這目光如有實質,壓在枝枝脊背上。
他看着少女委屈地咬着脣,明明害怕於他的氣勢身份,卻又藏着一分死也不放的倔強。
“除了孤,你還能信任誰?”宋詣語調放緩了三分,像是渺渺的霧靄,分明不重,卻一下子漫入她心口,刺出一片酸澀的血淚來。
少女瑟縮了一下,起身坐在了他身側。
整個京都,只有殿下不會欺辱打罵她,會在她被欺負的時候護着她。
她確確實實只剩下殿下一個人,也只能信任殿下一個人。
宋詣擡手撫過少女漆黑的鬢髮,扶着她的肩膀讓她靠在他的手肘間,指腹落在她眼睫間,“睡一會吧,等醒了,再做打算。”
少女眼睫微顫,溫熱的水汽浮起。
卻真的溫順地閉眼,安安靜靜地睡了過去。
等到枝枝睡安穩了,宋詣太擡手滅了安神香,自顧自喝了一盞濃茶,纔在額心捏出一道痕跡,擡手抱着枝枝放在一旁,拿大氅蓋住了。
他挑開簾子,下了車,交代劉成道:“看着她,沒有孤的傳話,不要讓她出來。”
劉成看着宋詣陰鬱的神色,欲言又止。
最終卻還是答應了,目送着宋詣一人進了內殿。
青年玄衣金冠,矜貴天成,此時劉成卻無端覺得宋詣比起從前多了幾分蕭索深沉。眨眼間,他便入了內殿,宮人次第傳進去消息,外頭便什麼也不能窺見。
劉成攏着袖,回頭看了一眼還睡在車輦內的枝枝,總覺得心頭不甚安寧。
枝枝確實是睡了一會,只是她被關着的那些日子裏渾渾噩噩的,整日整日地失眠,現在雖然隨時犯困,可當真睡了卻又睡不沉。
她揉着額頭,下意識要去找宋詣,車內卻已經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枝枝挑開簾子,正瞧見面色有些焦灼的劉成,“劉公公,殿下去哪了?”
“姑娘安心等殿下回來便是。”
枝枝頓了頓,一雙圓鈍的杏兒眼擡起,朝四周打量。
她認得字,看了一會宮門上的牌匾,然後忽然道:“殿下進去見陛下了對不對,是該帶上我的。”枝枝抓着簾子的手有些緊,擡手便要下車,“殿下是帶着我來受罰的,爲何會獨留下我一個人?”
劉成心道,這呆呆笨笨的小姑娘,來了京都富貴場裏也多長了心眼。
“姑娘等着殿下便是。”
劉成擡手要攔枝枝,殿內卻急急奔出來一個小內侍,低聲道:“陛下召枝枝姑娘進去。”
這便不是劉成能攔的了,他和小內侍打聽了幾句,卻打聽不出來什麼,只能眼巴巴地把枝枝交給了內侍,自己在檐下等着。
枝枝雙手端在腰腹前,脊背挺直,而下頜微低,垂着眉眼跟着內侍走入內殿。
四周靜立着不少侍女與內侍,卻安靜得過分,枝枝只能聽見自己的裙襬拂過風時細微的聲響,目光所及不過眼前一丈地。
跟着內侍站定,枝枝跪下來行了禮。
“笞二十。”上位中年人的嗓音猶如冰錐,“若是你捨不得她被宮人圍觀,便在這殿內,二十鞭子也並無不可。”
枝枝眼睫一顫,明明害怕得很,儀態卻還未曾纔出錯。
寧國公也在打量這個害得李覃重病的卑賤歌女,她並不如外界傳得那邊妖媚浮誇,反倒明淨美麗得如枝頭的二月杏花,少女的美麗裏透着青澀的木訥。
脊背挺拔,儀態得體。
難怪阿覃竟然把這種卑微的人放在了眼裏,不除她,李氏在殿下身後的位置便立不穩。
“殿下心中捨不得,倒也罷了。”寧國公摘下頭頂烏紗,起身要拜,卻被早就守在側的內侍拉住了,要跪不跪地嘆息道:“老臣就這麼一個嫡女,雖比不上皇家尊貴,卻也不願被這麼個見不得人的賤婢折辱。”
寧國公推開內侍,跪下去,“老臣斗膽,請太后娘娘與陛下,收回小女與殿下的賜婚。”
皇帝的目光卻落在宋詣身上,見他仍是漏出了幾分怒意,不僅嘆息,“愛卿嚴重了,太子是儲君,怎麼會去傷愛卿事君的忠心。”
“兒臣……”
還不等宋詣開口,皇帝手中鞭子便丟向宋詣,“三十鞭,以儆效尤。”
枝枝聽到三十鞭,眼睫微顫,分出一寸餘光去偷覷宋詣。
殿下剛剛不讓她進來,就是不願意打她嗎?
宋詣擡手接住鞭子,倒刺刺入他指尖,赤色血珠浮出。宋詣漆黑的眼底浮出一絲血色,目光落在枝枝身上,擦破的額角處碎髮微動,遮下一分陰影。
枝枝垂着眼,指尖刺入掌心。
原本就沒好的傷口崩開,粘稠的鮮血溢出來,打溼裙襬。
“陛下……”枝枝大着膽子擡起眼,看向最上方的君主,“可是,我不曾推李三娘子入水。”
這句話一出,殿內針落可聞。
沒有人在意枝枝是不是真的推了李覃入水,在意的是,如何處置枝枝,才能讓寧國公滿意,才能也讓太子不至於過於丟面子。
她太卑微了,從不在當權者權衡的籌碼當中。
“太子,朕可曾教你如此婦人之仁!”皇帝根本沒有理會枝枝的話,甚至連對她忽然接話的僭越也不曾指責,“給寧國公一個交代。”
寧國公身後是遍佈大半個朝堂的朋黨,還有至今影響着皇帝的太后。
太子雖然聰慧持重,堪當大任,卻到底沒有接過玉璽,被皇帝與寧國公和太后三方壓制,便不得已暫避鋒芒。
枝枝隱約明白了。
她擡眼,看向宋詣。
宋詣一貫束得一絲不苟的髮鬢有些鬆散,垂下幾縷碎髮在額前,不知爲何眉骨處動了一道擦傷,此時低下狹長的眼來,手中鞭子破空而出。
尖銳刺辣的疼意一下子從皮肉間扎入心口,倒刺勾破衣料與皮膚。
鮮血霎時濺落在她面頰上,枝枝疼得抽搐了一下,卻無可閃避,死死抓緊衣襬,等着宋詣第二鞭子落下來。
枝枝從未想過,殿下會親手打她。
鞭子刺破皮膚,疼得尖銳凌厲,枝枝伏在地上,脊背止不住地顫抖,怕得厲害,下意識低低叫宋詣,“殿下……”
宋詣眼前彷彿浮着雲霧,鞭子甩下去,他忽然聽到枝枝抽泣着低聲喚他,“殿下……嗚嗚殿下……”
少女嗓音低啞嗚咽,像是忍耐到了極致,抑制不住地發泄,渴望得到一點保護。可偏偏,親手將鞭子甩在她身上的人,便是她下意識去求救的人。
宋詣只覺得腕骨猛地抽了一下,手裏的鞭子落地,十指都忍不住微顫。
枝枝伏在地上,脊背上的衣料被鉤破,斑駁血跡浮出來,裸露的脊背上一層的傷疤疊着新鉤破的傷口,顯得猙獰可怕。
他想起那次在山下,少女渾身都是傷,卻仍不肯低頭地質問他信不信她。
當時,他……非但不信,還將她一個人丟在山腳下。
這種遲來的疼意並不劇烈,只是說不出來地梗在心口,令人窒息,卻也一閃即逝。他沒有去抓住這一點遲鈍的疼意,卻捧着帶血的鞭子,擡眼看向寧國公。
“寧國公府三朝元老,是孤該敬重的股肱之臣。”他垂下眼,藏住眸底暗色,“李三娘子重病,東宮正有一隻千年的老參,孤稍後帶與李三娘子探望,不知寧國公意下如何?”
太子孤傲,從不屑於低頭,更不屑於討好臣下。
多年來,太后有意籠絡太子和國公府結親,都被太子以和黎國長公主有婚事爲由推拒了。
現在這樣的話,已經算是低頭。
一國儲君,不惜出爾反爾,就是爲了個這麼個小姑娘,倒是有意思。
“是小女的福氣。”寧國公表現得受寵若驚,又好是奉承了幾句,一副忠臣良將的謙卑姿態做得極好。
枝枝不懂這些彎彎繞繞,她只知道,殿下並沒有打她足足三十鞭子。但是太疼了,她想起殿下親手甩在自己身上的每一鞭子,都有種說不上來的絕望。
她伸出手,想要抓住宋詣的衣襬。
青年卻掰開她染着鮮血的手指,推開她來,便頭也不回地與寧國公交談着走遠了。
枝枝只聽到,宋詣道:“三娘子的病情可好些了,孤這些日子十分擔心,故而四處尋找藥材,好不容易纔得了一株千年的老參。”
……李覃病了,千年的老參。
枝枝看着自己滿是鮮血的慘白手指,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迎着夕陽,往外走。
作者有話說:
求下作收預收評論啥的吖=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