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枝身上新傷疊着舊傷,走一步,傷口便疼一分。

    慘淡的斜陽映出宮牆斑駁的紅,枝枝衣衫破碎,鮮血順着手指流下來。她眸色黯淡,一小步一小步地朝着宮外的方向走,跟在身後的林城沉默跟着,也有些不忍。

    “姑娘,我去叫一輛馬車來。”

    枝枝只是搖頭,微微仰起臉,似乎有些不解,“林侍長,你說殿下是在意我的嗎?”

    在意的,更多的怕是作爲儲君不可被臣子挑釁的權威。枝枝是殿下的外室,又是殿下親自從暖香樓帶來的京都,寧國公敢逼宋詣親手殺了枝枝。

    已經是在挑釁宋詣,可偏偏,宋詣此時尚且不能張揚,不得已讓枝枝捱了鞭子。

    “殿下若非在意姑娘,如何會將姑娘藏起來,又不肯動手?”一貫瞧不上枝枝的林城也覺得她可憐,無法說破,也不忍說破,給她一點虛假的安慰,“何況,殿下答應去看李三娘子,怕也是不忍姑娘繼續被鞭笞。”

    他看着枝枝若有所思,眼底終於浮出一點亮光。

    “便是殿下,也有許多不可不爲之事。”林城道。

    只是少女眼底的亮光很快熄滅,她擡起滿是血跡的手,抹掉眼底的淚,有意做出豁達不在意的模樣,卻怎麼看怎麼委屈,“我知道。”

    蓮蕊若有所思看着和枝枝說話的林城,片刻後,提起裙襬追了過去。

    “枝枝姑娘,太后娘娘召見你呢。”

    枝枝一看到蓮蕊,便下意識一哆嗦,往後躲了半步,溼漉漉的杏兒眼惶惶地瞧着她。

    “殿下讓臣護送枝枝姑娘……”

    林城語調不卑不亢,卻被蓮蕊滿臉含笑地打斷,“太子殿下一貫孝順,斷不會會爲這點小事與太后娘娘計較,你且先回去覆命便是,枝枝姑娘我自會送回去。”

    “臣只聽殿下安排。”林城皺眉道。

    蓮蕊卻一擡手,身後幾個內侍走出來,擋在林城身側,明顯是非要把人帶走不可。

    大約三刻鐘後。

    枝枝被帶到了太后宮裏,太后瞧見了枝枝,招手喚枝枝過去,“你這孩子,下次可莫要害人了。”太后捏着枝枝手上的傷口,略有嫌棄,“可憐見的。”

    枝枝不知道說什麼,怕得厲害,只是低着腦袋不說話。

    “也罷,太子願意爲你跪在皇帝那爲你求情,哀家也沒道理刻薄你。”太后撥了茶盞,眼一乜枝枝,“一國儲君,竟爲了你去寧國公府低聲下氣道歉,又在皇帝那被重罰。”

    枝枝猛地擡眼,看向太后。

    先前林城說,殿下去探望李三娘子是爲了她不繼續挨鞭子,她覺得林城不過是安慰自己。可她不知道殿下爲了她,被陛下罰了。

    “聽聞是太子將你從妓館裏救出來,那樣的地方,若非太子,你早不知死了多少次了。”太后鬆開將枝枝捏得鮮血淋漓的手,拿雪白的帕子擦乾淨血漬,“好孩子,去寧國公府,給李三娘子賠禮道歉。”

    太后娘娘說得不錯,若非殿下,她必會尋自盡。

    從沒有一個人把她當人看,唯有殿下,分明是一國儲君,卻願意爲了護着她去給寧國公府低頭。

    枝枝眼底酸澀得厲害,她欠殿下的實在是太多了,這條微賤的性命交出去都不夠償還。她屈膝對太后行了禮,答應道:“我會讓李三娘子消氣,不連累殿下的。”

    “等你得了閒,也給哀家做點梅子糕嚐嚐。”太后笑起來。

    暖香樓的媽媽只會打罵枝枝,逼她聽話,這是她第一次被長輩這樣慈祥地注視着,枝枝眼底浮出幾絲濡慕,仍有些膽怯地看着太后,試探着問道:“太后娘娘是因爲殿下,纔不討厭我了嗎?”

    “太子求哀家照拂你,不必這樣怕哀家,”太后撫了撫枝枝的鬢髮,“難道你連太子都信不過?”

    枝枝曾聽不少人說過,太子最是孝順太后,太后也唯獨最喜愛太子這一個孫輩。

    她信了幾分,卻又不敢完全信。

    “我信太后娘娘。”可連林城都說,殿下是爲了她才向寧國公低頭,枝枝不信也得信,“我等會便去向李三娘子請罪,必不會讓殿下爲難。”

    太后擺了擺手,道:“去吧。”

    蓮蕊姑姑帶着枝枝,除了門,又上了馬車,一直帶着枝枝到了寧國公府,領着枝枝進了內宅。

    四周的丫鬟婆子雖低眉順目,枝枝卻還是能感覺到自己在被人打量,這打量裏夾雜着輕鄙與厭惡,沉沉悶悶的,叫她無端緊張。

    一直拐入小院,蓮蕊姑姑才把枝枝交給一個婆子。

    “……殿下送來的人,可莫要磕碰到了。”蓮蕊意有所指,目光涼薄得很,“嬤嬤也是深宅子裏的人,懂得如何處置。”

    枝枝聽見蓮蕊與嬤嬤喁喁細語,卻又聽不太分明,只好乖乖站着。

    片刻後,婆子領着枝枝在花架子下坐下,隔着層疊的花藤,枝枝看見殿下坐在屏風外。青年深衣廣袖,金冠籠起墨發,深邃的眉眼隱在薄暮的光暈裏,無端溫柔。

    隔着屏風,隱約能看見坐在屏風內的少女身影。

    “太子表哥,我身子尚好。”話音才落,便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倒是……勞你這樣……急急趕來。”

    宋詣眉頭微皺,起身從袖底抽出一方錦盒,隔着屏風遞過去,“這千年的老參,是孤花重金尋來治療咳疾的。”宋詣需要寧國公府的支持,寧國公府也需要他做筏子,便也演得誠摯,“孤聽聞你重病,輾轉不能寐。”

    李覃從屏風內伸出的手微微一顫,搭在了宋詣手背上。

    兩人都如觸電般避開,片晌不做聲。

    枝枝坐在花架下,無端覺得身周有些發冷,卻又說不上來爲什麼。

    “殿下待我這樣這樣用心,不知……”李覃話說了一半,急急頓住,又是捧心咳嗽起來,“也罷,只望殿下重視阿覃,不叫阿覃在家人與殿下之間兩難便是。”

    宋詣沉默片晌。

    他確實是有些沉不住氣了,竟然爲了一個枝枝鬧得父皇不滿。寧國公府牽扯着半個朝野,不可撼動。

    李家嫁嫡女給他,求的便是日後的權勢。同樣的,宋詣母親已死,親舅早已死在邊關。

    若想坐穩太子之位,與寧國公府互利共贏是最好的棋。

    他並不愚昧,只是多少有些傲慢驕矜,不願被寧國公隨意拿捏,此刻棋局既然已經到了李家向他低頭的時刻,他斷然也不可繼續一味不給面子。

    “阿覃是我未來的太子妃,皇祖母千挑萬選出來的貴女,孤怎會不放在心上?”宋詣脣邊含了溫潤的笑意,嗓音緩緩,矜貴儒雅。

    如皚皚皎月的光,獨照在她一人身上。

    枝枝聽得分明,忽然想起來,自己竟然都不曾回去換一身衣裳,便這樣來了國公府,也難怪那些僕從全都用那樣古怪輕鄙的目光瞧着她。

    她下意識扯了扯被鞭子鉤破的外衫,想遮住裸露在外的傷口。

    可是傷口滿是血跡,粘着破碎的布料,一動便留下鮮血來,錐心地疼。

    “姑娘,已經與三娘子通報了,您請移步吧。”跟在枝枝身後的嬤嬤忽然開口道,伸手將枝枝拉起來。

    恰此時,屏風內傳來李覃的嗓音。

    “太子表兄竟然……讓枝枝姑娘來給我賠禮道歉,阿覃……阿覃實在是,”李覃頓了頓,忽然從屏風內伸出一隻手來,手握一柄團扇,扇面赫然繡着一雙鴛鴦,“表兄的心意,阿覃明白了。”

    宋詣的目光落在扇面上,霎時皺眉,並未作答。

    劉成卻輕咳了一聲,暗示已經不知道第幾次沉默下來的宋詣。

    “孤敬重寧國公府,更會對三娘子以禮相待。”宋詣垂下清冷的眼,心頭卻有些雜亂,下意識想問問枝枝在何處,卻又只是面上滴水不漏。

    枝枝被嬤嬤領過來,也不過是片刻之間。

    宋詣看向她的目光閃過一絲驚詫,卻也眨眼間不可尋,隨即清冷沉靜如初,只淡淡地看了枝枝一眼,“衣衫不整,形貌狼狽,誰教你這樣出來訪客的?”

    枝枝被宋詣和李覃的話戳得喘不上來氣,原本便覺得窘迫,此時被宋詣在衆目睽睽下責怪,越發難堪得想要鑽到地縫裏去。

    “也怪不得枝枝姑娘,在宮裏時,蓮蕊姑姑曾說枝枝姑娘出身秦淮,哪裏懂這些規矩。”李覃輕咳着解圍。

    枝枝脊背都止不住地發顫。

    又是秦淮,這彷彿一個錐心刺骨的烙印,任誰都要燙在她身上。

    “是我的錯,累得殿下與三娘子有間隙。”枝枝屈膝行禮,死死咬住脣,“是我的錯,才害得李三娘子如此,故而……故而顧不得更衣,就急着來賠罪。”

    宋詣原是四兩撥千斤地稱她是來做客,卻不料枝枝自己屈膝去道歉。

    他算好了如何應付李家人,卻未曾料到笨嘴拙舌的枝枝自己站出來,心甘情願去領罪,修補他和李覃之間的不愉,她有什麼資格來做他的主?

    這種短暫的失控感,催生出一股難以言說的慌張不快。

    “滾下去。”

    宋詣嗓音冷淡,室內衆人下意識噤聲,不敢擡頭。

    唯有劉成走過去,低聲道:“枝枝姑娘,殿下讓你下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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