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不說話,畢竟她自己都不記得了,無論是黎國人還是鶴城人,總歸之前過得不好,否則不至於流落青樓。

    不開心的事情,自然不好提起來。

    “你去找殿下說這件事吧。”枝枝往前走去,側目看了一眼他,“快去吧,我等着殿下回我。”

    公公不得已,拿不準這位枝枝姑娘在宋詣心頭的分量,最終還是答應了枝枝。

    枝枝回到營帳內,找了乾淨的衣裳出來,讓侍女準備了熱水沐浴。

    這樣的天氣,沐浴會很冷,侍女特意把水燒得熱熱的。

    枝枝泡在水裏,連日來的疲憊慢慢散去,她的腦子逐漸靈活起來,卻不知不覺之間舒服得睡了過去。

    這回,她又做一場夢。

    夢裏並不是在杏花微雨中揚鞭走馬,而是被無數人追着,羽箭刺破她的面頰,鬢髮被雜亂的荊棘扯散。

    四周暮色沉沉,枝枝被自己的哥哥拉着,穿梭在陰暗的山林中。

    但是追兵越來越多,獵狗狂吠,刀刃砍過樹木,馬蹄的聲響在山林中顯得尤爲雜亂。

    枝枝渾身都被樹枝碎石割破,雙腿猶如灌鉛,卻不得以提着一口氣狼狽逃命。夜色越發深了,枝枝只覺得冷得渾身發抖,躲在山澗中,被包圍着無法逃跑。

    “枝枝,在這裏不要動。”

    哥哥這樣告訴他,捏緊了她的手腕,“千萬不要暴露自己,逃走之後,也萬萬不能讓人知道你是長公主沈蟬音。”

    夢裏的枝枝又是怕又是驚慌,她死死抓住哥哥的衣裳,“不要出去,不要出去……”

    對方卻扯下她的手,擡手拍暈枝枝,起身便走,使得追兵一聲驚呼,朝着沈寒亭追去。

    火光舔舐着夜色,照在士兵的鎧甲上,帶着森冷的光。

    枝枝眼前模糊,無法起身。

    這個夢到此,戛然而止。

    枝枝是被凍醒的,水冷得太快了,她起身擦乾水穿上乾淨的衣裳,又把頭髮擦乾淨了,才找出很久都沒用過的銅鏡。

    鏡子裏的少女很是蒼白,下頜尖尖,水潤的眼顯得有些黯淡。

    漆黑的長髮順着面頰垂下來,襯得她如紙畫的一樣淡薄。枝枝拿了胭脂染在脣上,只覺得紅得突兀,垂着眼用手心揉開胭脂,薄薄地在臉頰上也塗了一點,才覺得看着好些了。

    “姑娘生得貌美,好生打扮一番,殿下想必更爲喜歡。”侍女誇她。

    枝枝靠坐在那,擡眼看了她一眼。

    “我也想打扮得好看一點。”枝枝說道,扯了扯身上的裙子,不大高興,“我從前喜歡穿石榴紅裙,裙帶上掛着黃金鈴鐺,當真是很漂亮恣意的。”

    侍女不解,卻還是道:“明日給姑娘穿紅裙子,掛金鈴鐺好不好?”

    少女眯着杏兒眼笑,“好啊,殿下還沒見過我那個樣子呢。”

    次日,侍女當真尋來了紅裙子。

    大概是北狄的商人帶來的貨物,輕薄的紅紗料子,腰間綴着細碎明亮的琉璃金鍊子,一顆一顆的珍珠順着裙褶掛着,底端是一步一響的金鈴鐺。

    枝枝在紅裙外披了件白毛的斗篷,額前劉海盡數梳了上去,在頭頂梳成單髻,珠釵簪花都十分精緻,使得她身上少女的嬌憨褪去不少。

    侍女扶着枝枝,登上城樓。

    宋詣站在城樓上觀察黎國的軍營,猝不及防聽到一陣細碎的鈴鐺聲,側目朝着枝枝看來。

    少女攏着件毛茸茸的狐裘斗篷,雪瑩瑩的臉藏在狐狸毛裏,漆黑的頭髮順着兜帽淌出來。清淡的雪衣下,赤紅的裙襬被風吹得揚起來,細碎的鈴聲簌簌不絕。

    枝枝撥開擋在眼睛前的碎髮,擡手放下兜帽。

    一貫擋着眉眼的劉海梳了上去,顯得她眉眼清雅冷淡,和記憶裏嬌弱遲鈍的乖巧少女截然不同。

    “殿下。”

    枝枝看着他,竟然笑了笑。

    她走近宋詣,伸手要去抓那隻被她咬傷的手,宋詣卻下意識避開,側身阻止了她的觸碰。

    不知道爲何,宋詣覺得已經不在疼痛的傷口又劇烈疼起來,這難以言說的痛楚扯着心口,叫人忍不住戰慄。

    “不生氣了?”宋詣聽聞枝枝想看風景,而她之前也確實來城樓上看過風景,便替她介紹道,“翼城以北,都是黎國的國土。”

    “我知道。”枝枝被風吹得眯了眯眼,“殿下,你喜歡枝枝嗎?”

    青年似乎沒想到枝枝會忽然轉了個話題,下意識沉默着否認了。

    他憐愛同情枝枝,正如呵護自己籠子裏的那隻雀兒。而枝枝的心思,他便是再遲鈍,也逐漸明白了。

    她喜歡他,可他作爲一國儲君,當然不可能喜歡一個青樓出身的妾室。

    君王是不該有情愛的。

    “我開玩笑的。”枝枝坐在小椅子上,撐着腮看宋詣。

    她垂下眼睫,把下意識浮起的淚花蓋住了。

    青年卻似乎鬆了口氣,擡手着人給她擋風,這才道:“孤今日,也有好事要與你講。”宋詣始終是低不下頭承認自己不該過於自信,讓枝枝替自己引開追兵,“以後,再不會出現這樣的事情了。”

    枝枝不知道可以說什麼,只好沉默。

    她看着一貫矜貴傲慢的青年竟然露出了幾分不自在,明明在看佈防圖,卻偶爾擡眼想從她的神情裏得出一點信息來。

    枝枝脣角彎起一點冰冷的弧度,眼眶卻酸得厲害。

    就到了現在,她居然還存着一點點的幻想,枝枝簡直覺得自己這點幻想令自己作嘔。

    宋詣乾脆丟開手裏的佈防圖,起身要去做別的事情,城樓下便有一騎飛奔而來,濺起積雪化開的泥水。

    “報!陛下駕崩,擢太子繼位,立爲新君——”

    渾厚的嗓音迴盪在鶴城之內,無數人一瞬間躁動起來,跟緊隨在傳旨人身後的護衛也跟着一起,傳出這個既振奮人心又讓人哀痛的消息。

    “陛下駕崩,擢太子繼位,立爲新君!”

    ……

    數萬將士齊齊解胄,鎧甲磨出一陣喧譁,就連單膝跪地高呼的聲音都直破雲霄。

    城樓之上北風呼嘯,宋詣立在跪倒一片的將軍中間,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寧國公黨早已被剔除,剩下的便都是默認跟隨宋詣的人。他們幾乎立刻便反應過來,幾乎異口同聲,“陛下萬歲,萬歲歲!”

    城樓下的將士聽到動靜,隨即齊齊發聲,擁護這位與他們同生共死又智謀過人的新帝。

    “陛下萬歲萬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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