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祖宅位於姑蘇城的鄰城沙洲城內,背靠香山,他們要穿過姑蘇城,從婁門出城。
路程雖說不遠不近,但讓幾個隨從步行前往肯定會費時費勁些。
旺兒就給幾個男人都租了馬匹,包括宋璟。
宋璟尷了個尬。
他穿進來一年,至今沒機會去學習騎馬。
社會底層人民哪有機會騎馬,洗馬還差不多。
只能尷尬地說自己不會騎馬,遺憾地摸了摸“寶馬”馬臉,被“寶馬”的一個噴嚏嚇了一跳,衆男洪聲大笑,他臊眉耷眼地爬上運貨馬車,貓着腰坐在木箱上。
隊伍移動,打姑蘇城中最爲熱鬧的商業街西北街穿過。
宋璟嘴上說還沒想好要不要與林黛玉搭夥開店,身體卻很誠實,不由自主地觀察起街道兩旁的各色商鋪。
不過他說的沒想好是說真的,不是在吊林黛玉胃口。
並不是說名著女主一開口邀請,他就要滿口答應,他穿進書中之後也有自己的計劃:先在來錢容易的京都攢錢,然後回福州老家,再然後或許會在當地開醫館,或許會從福建的港口出國見見歷史名人啥的。而且這個時期的國外科技已經相當發達,他這個現代人在國外生活會更舒適,反正他英語很好。
嘛,又不趕時間,先在蘇州快活個把月。
車蓬內,第一次來姑蘇的紫鵑興致勃勃勾起車簾,同雪雁一起擠在窗口上瞧街景,聽她嘰嘰喳喳地說姑蘇怎麼怎麼樣,臉蛋洋溢着一層興奮的紅光。
雪雁是林家家生子,爹孃都在林家祖宅裏做事,同樣是做丫鬟,但她在林賈兩家做事的幸福指數可謂天差地別。
林家是書香門第,從前家主和主母都是溫文爾雅、深明大義的讀書人,僕隨主人,林家的奴僕們跟賈家一比,簡直就像溫順的小貓咪,沒那麼勢利眼和愛欺負人。
今次回鄉,虎口脫險的她是最高興的一個。
王嬤嬤背過身拿帕子摳了摳兩邊溼潤的眼角。
林黛玉笑問:“嬤嬤哭什麼?你看雪雁小蹄子多高興。”
王嬤嬤聲音顫巍巍的:“姑娘,我是想起那夜你囑咐我把你的靈柩帶回姑蘇,和老爺太太少爺葬在一處,心裏難受。萬幸姑娘從鬼門關挺了過來,不然咱們家就真的消亡了。那過繼的林大爺到底是個堂族,跟咱們家沒有血脈聯繫。”
林黛玉提醒她:“嬤嬤,日後再不要與人說這些話,林繼兄現在就是林家家主,咱們日後在城中走動還要仰仗他幫襯一些。”
王嬤嬤滿口應承。
林黛玉又伸手搭上史湘雲的手:“妹子,你好一會子不說話,是不是累着了?”
靈珠她已經戴回來了,一個多月的旅途竟無什麼倦意。記得數年前她回揚州奔喪,簡直去了半條命。
她能有機緣得到靈珠,全賴爹孃在陰司地獄爲她求情,決定一回到府中就去宗祠給爹孃上香,明日再去香山上的林家祖塋掃墓。
史湘雲悶悶道:“姐姐,我擔心去你家住會給你哥哥添麻煩。”
她在賈府養傷時從丫鬟口中聽到很多事,從璉二哥死活不肯幫姐姐救她就知道她確是個燙手山芋。
姑奶奶(賈母)原是不肯放姐姐孤身回鄉的,只因姐姐搭救了她,纔不敢再留姐姐,甚至有點趕她走的意思。
“你是我贖回來的,有贖身契,不是逃犯,不會給林繼兄添麻煩。再者我帶你回姑蘇不是來當富貴閒人的,日後藥堂開起來,還有很多地方需要你幫忙操持,到時我還得給你工錢。”
林黛玉有意強調帶她回姑蘇是回來做事不是吃閒飯的,這樣她心裏寄人籬下的感覺會淡一些。
她們都有寄住經驗,最能體會寄住的不便。
自己回鄉尚且有座祖宅可以住,但她日後想回金陵,卻是沒家住了。
史湘雲聽出她在體貼自己,不再自尋煩惱,另起話題道:“姐姐,宋大夫跟我們一起下船,他也要留在姑蘇嗎?”
“他呀,他可能是想先在姑蘇玩一陣子再打算是要繼續南下還是留下來跟我搭夥,且由他去吧。那麼大歲數的人,要錢沒錢,要功名沒功名,無妻無兒又貪財,字還寫不好,半壺水叮噹響的混不吝,一點不爲自己的前程緊張。”
史湘雲聽笑了:“姐姐,你還嫌我話少,我看是你話多才是。一口氣數落宋大夫下來喘都不帶喘,嫌棄得跟什麼似的。”
林黛玉只願意承認她話的一半:“我說的是事實,沒在數落他,不過嫌棄是有的。”
當然,這都是舊黃曆了。
下午車隊走到城東,從一座精美的牌坊下面走進去。
宋璟仰望牌坊,見上面寫的是:林街。
心裏嘖一聲:奏就是排面。
林府佔了半條林街,街頭街尾有些商販擺着生意擔子在叫賣,但府門下這一塊地無人敢擺。
有幾個小孩子圍着府門下的兩座大石獅子嬉笑追打,旁邊角門的牆根下蹲着幾個無所事事、一臉窮相的小廝。
騎馬打頭走的旺兒第一個遠遠望見大宅的匾額上寫的居然不是“林府”,而是“楊府”,當即臉色變了幾變,喊停隊伍,騎馬到車窗邊問裏面的人:“林姑娘,咱們可有進錯街巷?”
牌坊上“林街”那麼大兩個字,他知道肯定沒進錯,但還要確認一下。
紫鵑撩起窗簾,林黛玉探臉左右看看街前街後:“沒進錯,這就是我家所在的大街。怎麼了?”
旺兒下馬,抓起車簾:“林姑娘,你且出來認認你家府門。”
林黛玉未下車,只移到車門邊,往外探出脖子仰望府門,只一眼便生生駭了一大跳:“你快去問問,我家怎麼換了匾額?!”
爲什麼換匾額,她其實馬上就猜到應該是那個繼兄幹了混賬事。
林家第一代家主封侯後建了這座大宅,意氣風發之下親自揮筆寫了匾額,那是祖宗的東西,豈能隨意拆換!
後頭的宋璟也跳下馬車,小跑到車窗邊陪着一臉急色的她。
硃紅的廣亮大門緊閉着,旺兒便去問那幾個蹲在角門牆根下的小廝:“勞駕問問爺幾位,(每人發三個銅錢)這裏原先不是林府嗎?怎麼成楊府了?”
小廝甲手裏拋着銅錢道:“早幾年就是楊府啦,林府人都死光啦。”
“可我聽說當初過繼了一位嗣子給林家繼承香火呀。”
小廝乙道:“就是那個嗣子把宅子賣掉的。當年林氏幾門堂親鬧着要分賣宅子的錢,把縣太爺都驚動了。”
小廝丙打量了幾眼旺兒:“敢問這位大爺是?”
旺兒老練道:“哦,咱們是都中賈家的,今次來姑蘇辦事,家中主人吩咐過來看看。”
回到車窗邊,向林黛玉如實稟告。
林黛玉的眼淚和怒火爭先恐後衝了上來,垂頭攥緊拳頭不語。
她並沒有盲目樂觀繼兄一家一定會歡迎她回家住,也有預想到可能會喫他的妻妾幾個白眼和幾句酸話,可她沒想到的是——直接進不去家門!
宋璟也整個大無語:這個法律上的哥哥賣人祖宅,五行缺德啊!
旺兒又問:“林姑娘,要不要小人去敲府門問問?”
林黛玉深吸口氣,擡起臉鎮定道:“不用。咱們先去街外找家客棧住下,等我查清事情前後,再作計較。”
祖宅被混賬繼兄賣了換錢,她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南北客棧,旺兒按林黛玉的意思,向掌櫃盤下客棧後面的小院子,好讓大家夥兒都住進去。
老掌櫃斜眼偷看端莊優雅的林黛玉,覺着眼熟,大着膽子認真瞅一眼,驚呼:“哎呀,這不是林老爺家的大姑娘嗎!小老兒給大姑娘請好了。”
上回見到林家大姑娘還是她從揚州帶着林老爺的靈柩回鄉下葬,距今都多少年了。
客棧就在林街附近,從前逢年過節,林如海抱着奶娃娃林黛玉出門逛街,經過客棧,老掌櫃還給過她冰糖解饞。
林黛玉強打精神,客氣道:“我離家多年,幸得掌櫃還記着我。”
她來打尖住店,肯定是已經去過“楊府”而不能入,老掌櫃猜縣太爺又有得頭疼了。
安置好馬匹、行李後林黛玉恩准幾個爺們都喫酒去,說奔波了個把月,大家合該歇歇。
宋璟很擔心她的心臟狀況。
她剛纔明明那麼強烈地憤怒着,卻憋在肚子裏不發作,人還出奇平靜。
萬一怒火攻心,可是會發生心梗,一下子死過去的。
又考慮到她們幾個女人剛安頓下來,可能要換衣服什麼的,不好待在人家房間,就待在自己房中邊練字邊等她們隨叫隨到。
想想她也真是倒了血黴,自己家幾代人都那麼優秀,親戚一家兩家的卻都是下頭的極品,基因決定品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