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着眼，意識卻在黑暗中漫遊。
翻了兩回身，乾脆下牀坐在桌旁，支着面頰陷入沉思。
祖宅被林繼兄賣掉乍一聽很讓人震驚和不可置信，仔細一想，又符合人情實際。
連老邁的王嬤嬤都曉得他只是林家一個沒有血脈聯繫的堂族，中間隔着一層，對林家能存多少情分？而且爹爹已經沒有爵位傳給他，變賣田產的銀錢除去醫藥費、姨娘安置費、揚州僕人遣散費、璉二哥的尋花問柳費，餘下的又都讓她帶走當嫁妝。
他給爹爹當嗣子傳宗接代、供奉林家的列祖列宗，得到的最大好處就是林家祖宅，而且還要花錢養宅中的一干家僕。
這筆賬算來算去，當然是變賣祖宅換成銀錢合算。
但有一點，他過繼給林家時有簽字畫押立下契約文書，文書由林氏族長保管，擅自變賣林家祖宅就是違約。
日後若實在沒法子收回祖宅，可以報官查辦。
最可惡的是這麼多年來族中竟無一人告知她，定是當沒她這個人了！
史湘雲趁林黛玉小憩時親自去廚房做晚飯，紫鵑、王嬤嬤打下手，雪雁留在客房中照看她。
客棧的廚子手重，炒出來的菜，口味清淡的姐姐定然不會多喫。眼下又正鬱卒，再讓廚子做，恐怕一口也不會喫。
做好後端進客房，見她已醒，只是坐在那裏蹙着雙眉沉思。
“喲，姐姐醒了，是被飯香薰醒的罷。”從食盒中拿出碗筷，再將飯菜擺到桌上，擺完自己也坐下來。
“這些事你別去做，讓紫鵑她們去做。”林黛玉不想讓她覺得自己幫她贖了身，她就要給自己爲奴爲婢。做這些丫鬟就能做的事，白白糟蹋了她的才情。
“紫鵑她們廚藝沒我的好，再者坐那麼久的船，我渾身骨頭都坐硬了，總要活絡活絡筋骨。倒也沒做幾道，一道鮮筍炒火腿，一道蓯蓉海蔘鴿蛋，一道清蒸鱸魚，湯做的是銀耳枸杞裏脊湯。只是店裏沒有好米，姐姐就多喫些菜和湯罷。”
飯菜香四溢，林黛玉聞着這股香味，心裏有些暖又有些酸，凝視着飯菜發呆起來。
史湘雲把筷子放進她手中：“姐姐，家中的事好好壞壞，憑你已經回來，便總有一個解決之法。宅子要討回來，飯也要喫。”
林黛玉嘆氣，剛要動筷，忽然想到：“給宋大夫送去了沒？”
“送了，宋大夫在對着醫書練字呢。”
林黛玉輕笑：“他倒是勤勉。”
喫完飯，雪雁低着頭收拾碗筷，滿臉想回家又不敢提的神色。
林黛玉看在眼裏：“雪雁，你今晚回家去見見爹孃兄弟罷，許多年未見了。”
雪雁的爹孃都在林府做事，現在林府被賣，不知他們被遣散了沒。
“姑娘，那你……”
“我這裏有紫鵑和史姑娘呢。我是沒家可回，你有家爲什麼不回去呢。”
雪雁福了福身：“謝謝姑娘！”
林黛玉又對王嬤嬤道：“嬤嬤，你也回家去找林叔罷。明早讓林叔過來一趟，我有話問他。”
林叔名林大，是給林家看祖塋的，終年住在香山上。
王嬤嬤同謝過她，過後與雪雁一起出門。
隔日林大進屋，先在林黛玉面前跪下磕頭請安，後咬牙切齒罵道：“大小姐，咱們家引狼入室，大宅被那個狗孃養的林尚榮給賣了，買主是隔壁姑蘇城中賣布的富商楊三！”
林尚榮便是堂族過繼給林如海繼承香火的嗣子，論資排輩，林黛玉原來管他叫堂哥，管他爹叫堂伯。因兩家人走得不近，至今見他的次數十根手指頭也數得過來。
他沒過繼之前賦閒在家啃老，等準備過繼給五品大官時，他爹爲了臉上好看，花錢找關係給他在縣衙中買了個倉大使的官職，就是看管沙洲城糧倉的工作。
“林叔，府邸被賣的事我昨天已經知道，你起來坐着與我說說事發經過。”
紫鵑搬把圓凳給林大坐，又給他看茶。
林大耷拉着臉，重重捶了幾下腿才道：“當年宅子被賣後陳管事到山上找我喫悶酒，跟我說，老爺的喪事辦完後小姐跟賈家回去京都，林小子住了半年就三不五時帶人到府中看房子，當衆與人討價還價。林氏宗祠建在府中，族長不同意他賣，又實在勸不住，便去找縣太爺主持公道。林小子拿錢買通縣太爺和好幾個族中長者，讓他們簽下同意文書，最後連房子帶家僕都賣給了楊三。林小子得了鉅款，索性辭掉倉大使去做買賣，幾年來也沒見他有做出個什麼名堂。哎！”又喪氣地捶一下腿，“大小姐，我聽我家婆娘說您被賈家人欺負得差點死在賈家，待不下去了纔回鄉的。”
林黛玉避重就輕回道：“我當初年紀小，娘早逝，爹爹公務又忙，他纔將我託付給外祖母教養。如今大了，自然不能再在賈府打攪。外祖母不放心我回鄉，橫豎不同意，是我堅持要回來的。”
賈家畢竟是孃的孃家，自己與他們雖已分道揚鑣，也不想嚼舌根說他們的不是，省得把娘也罵進去了。
王嬤嬤昨晚跟她家男人邊喫酒邊罵了一晚上賈家滿門都是狼心狗肺，林大又聽林黛玉言語中不想追究的態度，知道她不方便罵，便張口替她罵起來：“打攪個屁。當年那個賈二爺爲了接管老爺留給小姐的嫁妝，拼了命跟另外三門堂親爭大小姐的撫養權，如今錢花光了就趕大小姐回家。老爺死了，家中無主，沒的讓無依無靠的大小姐被京都、姑蘇兩邊人這麼欺負！”
大實話最刺心。
你道賈母當初爲什麼讓賈璉護送外孫女回揚州奔喪？
是因爲愛嗎？
咳～忒！
因爲賈璉是個能辦事的，派他代表賈家與林家在姑蘇的親戚爭奪外孫女的撫養權。
甭管林如海死前把林黛玉安置在哪一邊，另一邊肯定不同意。
爲什麼不同意？
是因爲愛嗎？
咳～忒！
因爲哪家得了林黛玉的撫養權，哪家就能光明正大保管她的萬貫嫁妝。
賈母可精得很，早早盤算好了用林家錢填補賈家的無底洞，林如海死後到了陰司地獄才知道自己被她坑了。
林黛玉臉上沉沉的，心裏壓抑着沮喪與沉痛，百般不是滋味。
王嬤嬤捅一下自家男人，遞他個眼色，讓他少說幾句。
林大收斂了下，另外說道：“大小姐，你回家連個住處都沒有，不如去找族長，讓他給你安排個住處。”
林黛玉語氣生硬起來：“我定會去找族長的。”
姑蘇林氏共有四支同宗而不同血脈的宗親，都是前朝時期爲躲避戰亂，無奈放棄祖地，從天南地北聚到吳地，最終定居下來。
因都姓林，四族人就商議着不如合併成一族，壯大力量。
一支是林黛玉家，人丁不旺，但後人優秀；一支是現在的族長家，人丁旺盛，跟林黛玉家一樣讀書走仕途，但沒有考試運，至今族中只中過幾個舉人，名次就高的還是族長，中過秀才；另外兩支各在城外有小田莊，林尚榮就出自其中一支。
林氏家族靠着封侯的林黛玉家，在姑蘇當地發展成一個大家族，連林氏宗祠都建在林府內。
下午雪雁從家裏回到客棧，告訴林黛玉自己爹孃仍舊留在林家祖宅做事，還說楊家主子不似林家主子那般寬柔對待下人，當家主母欺凌下人起來從不手軟，動不動打巴掌、拿簪子亂戳人、打板子，看不順眼的，索性就攆出去，更別說還有幾個刁鑽的姨娘。商人之家又吝嗇，每每變着法兒的剋扣月錢。
林黛玉越聽越覺着這楊家人的做派很像是終於熬出頭、當上賈府家主的璉二哥一家，楊家主母就是另一個鳳丫頭。
果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歹毒的都捆綁在一起。
林黛玉從靈珠中取出一支人蔘，讓雪雁去街上買個精美的禮盒回來裝起來，又隔一日，出門前往城南族長宅中正式問候。
族長林青山與林如海是同輩，年長他幾歲，兩家交情很好，林如海沒去揚州上任前時常抱着林黛玉去族長家走動。
就算沒出祖宅被賣這一檔子事，她回鄉也理應去拜見族長。
出門望了下宋璟住的屋子，屋門緊閉，問早起的紫鵑：“宋大夫在屋中還是出去了？”心道早上到現在都沒聽見他的說話聲。
“宋大夫一大早就起了，讓我告訴姑娘他坐店家去姑蘇城採購的貨車進城玩去了，午後再跟着貨車回來。”
林黛玉抿着脣，覺得有些對不住他。自己纏着他留下又沒能盡到地主之誼好好招待，讓他這樣一個人瞎跑。
到林青山宅邸，讓旺兒去敲門遞拜帖，她等在車中。
不多時府門後便有年輕小廝、婆子匆忙跑出來，小廝安置馬車，婆子打起轎簾，扶她下馬車，引進宅內。
林青山是個清貧的老秀才，宅邸不大，家僕不多，進了垂花門便是穿堂，迎面的五開間正房並不寬敞。
他人已經揹着手在門前來回走動，看到侄女笑吟吟地走來，恍如隔世之感，萬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見到這個打小就病懨懨的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