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天氣很好,風和日麗,晴空萬里。
狗蛋一家四口,一大早就騎着自行車,來到沙城縣東郊騰格裏沙漠邊的四十畝瓜地裏,緊張地種籽瓜。
籽瓜又叫“打瓜”,是一種低糖西瓜,瓜瓤不是很好喫,可瓜籽卻是著名“大板黑瓜子”。
這幾年,南方炒貨廠的老闆,每年秋天都會來沙城縣收購“大板黑瓜子”,把價格炒得越來越高。
改革開放如火似荼,即便是閉塞落後的西北沙鄉,也在經濟高速發展的浪潮之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沙城縣的農民,以前只能種點小麥勉強解決溫飽,現在卻種起了籽瓜一類的經濟作物,賣了不少錢,生活越來越好。
狗蛋一家,原本生活在離縣城70多公里的騰格裏沙漠邊的偏遠小鄉村,後來父親王天健招工到縣水利局,一家子就“進了城”生活。
他們雖然在縣城裏生活了五六年,卻還是無法變成“城裏人”...
一家四口只有父親有正式的工作,前幾年爲了給哥哥東子和狗蛋買城市戶口,家裏又債臺高築,只好承包了沙漠邊的荒地種籽瓜...成了住在城裏卻種着地的“鄉里人”,生活極其窘迫。
“熱死了!”
狗蛋脫掉了自己的棉襖,扔在了地埂上,頓時感覺一陣涼爽輕鬆。
五月的騰格裏沙漠邊,晝夜溫差極大,早晨只有三四度,中午卻就到了十七八度,正可謂“早穿皮襖午披紗,懷抱火爐喫西瓜”。
狗蛋早上穿着棉襖都覺得冷,幹活到了中午卻熱得汗流浹背。
“快把主襖穿上,操心感冒,再一個月就畢業考試了!”
母親田桂枝撿起了棉襖,擔心的要狗蛋原穿上...他們老家的方言把棉襖叫“主襖”。
狗蛋在沙城縣四中上初三,再有一個月就要畢業考試,這可是決定命運的大事。
九十年代,初中畢業考個中專或者技校,就意味着將來能被國家分配當個老師或者工人什麼的,一輩子就有了鐵飯碗...
所以,家庭條件不太好的人家,都盼着孩子能考個中專技校...
“我都快熱死了,一點都不冷!”
狗蛋卻不肯穿棉襖。
“今天叫你請假種瓜,已經耽誤了一天上學,要是再顛玄(類似於嘚瑟的方言)感冒了怎麼能行?快穿上!”
母親嚴厲地說道。
五一到五四的四天假期,他們一家忙得半死,卻還沒有種完四十畝籽瓜,今天就讓狗蛋又請了一天假,打算種完最後幾畝。
“老子借了一溝子兩肋巴的帳,纔給你們兩個都買了戶口,你哥不爭氣,白瞎了老子的一萬塊,你可得爭點氣,起碼考個技校,可不敢感冒耽誤了考試!”
父親一邊用鐵杴快速埋壓着地膜,一邊陰着臉,瞪了東子一眼。
他三年前之所以借錢給兩個兒子買戶口,就是因爲技校只有城市戶口的孩子才能報考。
可東子整天打架逃課,初中畢業就沒有考上中專和技校,只好下來打零工,城市戶口幾乎就等於白買了...
這讓父子倆的關係跌到了冰點,平常幾乎都不怎麼說話,一說話就吵...
好在狗蛋的學習一直很好,經常考全班第一,很有希望考個中專或者技校。
“哦...”
狗蛋可以不聽母親的話,卻不敢絲毫違背父親的命令,就乖乖地穿上了棉襖。
好在敞着“紐系”,倒也不是太熱。
他的工作最輕鬆,是用一個類似於“鐵柺李”的鐵柺杖狀的工具在瓜塘上鑿開小洞,把籽瓜種子丟進小洞,再用腳蹭浮土掩埋...
哥哥東子的工作是拖拽沉重的地膜卷,在狗蛋種好籽瓜的瓜塘上繃緊...
父親母親則一邊一個,用鐵杴快速地剷土埋壓着地膜...
一家四口天沒亮就騎着自行車,捎着地膜種子和工具到了瓜地,揮汗如雨地幹到中午1點,全都飢腸轆轆...
可父親不說休息,誰也不敢叫一聲累餓。
父親在家裏,擁有絕對的權力和威嚴。
自從東子三年前初中輟學後,他的臉色就越來越陰沉,話也越來越少...
東子雖然只有19歲,卻早就成了大人。
他性子倔強,自尊心極強,一向只是用低頭苦幹的方式反抗父親的權威,從來不喊苦喊累...
母親雖然體弱多病,可幹活的時候,再苦再累也都不吭一聲...
只有狗蛋,偶爾還能在父親面前說說話。
“爸,再剩不多了,要不我們喫上些了再種吧?”狗蛋試探性地問道。
狗蛋扔掉了“鐵柺杖”,一屁股坐在地埂邊上,用棉襖的衣襟扇着風。
“走,尿尿!”
東子拍了拍狗蛋的肩膀。
“哦。”
狗蛋起身。
他從小就是東子的跟屁蟲,對東子言聽計從,就算沒有尿,也要跟着東子去擠一些...
兄弟倆走到了瓜地的東邊,跨過了半人高的沙牆。
沙牆是用枯柴和白刺一類的東西插在地邊做成的一堵矮牆,專門用來抵禦風沙對瓜地的侵襲和吞噬。
狗蛋家瓜地的沙牆另一邊,就是一眼望不到邊的騰格裏沙漠...
經歷了一個秋冬的風沙侵蝕,一些沙牆就出現了缺口...
黃沙就從缺口涌進了瓜地。
兄弟二人在沙牆邊撒尿,東子就掏出了一盒“宏圖”煙,叼了一根,又對狗蛋晃了晃煙盒。
“我可不敢抽,要是讓爸看到了,還不得捶死我?”
狗蛋笑着,趕緊伸頭看着遠處瓜地裏的父親。
他雖然也跟着哥哥東子偷着抽過煙,卻不敢讓父親母親知道。
其實,即便東子現在已經自己掙錢了,也不敢在父親面前明目張膽地抽菸。
所以,東子才藉着撒尿,躲在沙牆後面抽菸。
“你也蹲下悄悄抽,讓爸看到了又要叨叨了!”狗蛋擔心地對東子說道。
“怕啥呢?我已經是成年人了,這煙又是我自己掙錢買的,憑什麼不能抽?”
東子脖子一梗,故意吐出了一大口煙,似乎故意想要父親看到,以此示威。
“你就別犟了,你要是不怕爸,爲什麼不敢在他面前抽菸?”
狗蛋鬱悶。
哥哥東子性子倔強,總是愛認死理,和父親的關係越來越僵,這讓狗蛋和母親總是擔心。
“我那不是...懶得和他吵嘛,老封建,老頑固,整天就知道叨叨!”
東子遠遠地白了父親一眼,把菸蒂扔在地上,沒好氣地踩滅。
“走吧,趕緊吃了繼續種瓜,不然爸又要罵了!”
狗蛋提起了褲子,和東子回到瓜地,就見母親已經收拾好了午飯。
搪瓷缸子裏是茴香茶,一個鋁飯盒裏是去年冬天醃的酸白菜,提包裏就是幾個幹得沒有一點水分的饅頭。
東子用力地掰開了一個幹饅頭,遞給了狗蛋一半。
狗蛋就把幹饅頭浸入了茴香茶裏...
幹饅頭很快就變得酥軟...
“這菜也太酸了吧?牙都快喫倒了!”
東子“咔嚓咔嚓”的大口喫着酸菜說道。
“就你這點出息,還想喫肉啊?”
父親橫了東子一眼:“老子借了一溝子兩肋巴的帳,還得攢錢給你們蓋房子娶媳婦,哪有錢給你這個少爺買肉喫?”
“我...”東子的臉騰的氣紅了,“我就說了一句菜酸,我說要喫肉了嗎?”
“你也得有資格喫肉!你但凡體諒老子一點點苦心,也不應該讓老子的一萬塊白瞎掉!”父親毫不客氣地罵道。
“我又沒讓你給我買戶口,是你非要給我買的!”
東子卻梗起了脖子,毫不示弱。
自從沒有考上中專技校,父親一提起來就罵,他早已經忍無可忍!
“你說啥?”
父親氣得忽地站起身子,似乎就要動手。
“行了,沒閒沒忙的,怎麼又嗆嗆起來了?”母親趕緊打圓場。
“你還說呢,還不都是你慣的!”父親又瞪了母親一眼,“真是窮漢養嬌子!”
“我...”
母親也氣得放下了手裏的筷子。
“你們快看!”
忽然,狗蛋驚恐地大叫!
衆人轉頭,就見西邊的天空,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了幾千米高的沙塵暴巨牆!
鋪天蓋地的風沙翻滾而來,如同萬馬奔騰,又像是滔天巨浪!
沙塵暴的底層是黑色的,中層卻慢慢變黃,最上面卻又變成了紅色,隱隱還有一些亮光閃動...
遠處的樹木,原本在豔陽高照之下,靜靜地佇立着...
風暴吞噬的一瞬間,那些樹木倏地彎成了將近九十度!
一些細些的樹木就被風暴連根拔起,卷飛進了幾千米高的風沙之中!
這沙塵暴的威力,堪比原子彈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