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再一次見到庾氏,甚至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在相府的日子,久遠得像是上一輩子,她以爲自己都快忘了。
可一見到人,那些回憶,在老太太身邊哭過、笑過的日子,山呼海嘯一般將她席捲。
那是她最輕鬆、愉快的一段日子。
她很想念太夫人。
這個善良的,給予她包容,教導,信任的老太太。
同樣她也充滿了愧疚,因爲自己曾經的欺騙。
桑落喃喃:“老太太……”
她有些情怯,一時不敢上前。
“老夫人,小心地上積雪。”一雙纖細的手扶住庾氏。
桑落這才注意到庾氏身旁還站着一個姑娘,她攙着庾氏,滿懷關切。
漂亮溫婉,舉止得體。
憑藉直覺,桑落已經猜出這個姑娘是誰。
竹西上前行禮,“太夫人。”
他被章熙留在這裏照顧衆人,主理別院事務。
“冰天雪地,您怎麼親自來了?主子命我等在此照顧受傷的蒙將軍之子小五。若有事,您吩咐一聲就成,何必親自來一趟。”
竹西儘量降低桑落的存在感。
庾氏卻不理會,指着廊下的桑落道,“我找她。”
竹西看了眼桑落,硬着頭皮道:“嶽姑娘她最近在靜養,主子吩咐……任何人不準打擾。”
章熙走時,特意叮囑過他要照顧好桑落,不能有任何閃失。今天太夫人來勢洶洶,竹西不敢大意。
“好大的口氣!”庾氏冷笑,問桑落,“這是你的意思?”
桑落搖搖頭,趕在竹西再開口前道:“外面冷,請老太太進屋說話。”
庾氏聞言,率先走進屋裏。
桑落親自泡了兩杯茶,給太夫人和她身邊的姑娘。
“您最愛的秋楓露飲。”
將另一杯放在那位姑娘手邊,姑娘輕聲跟她道謝。
像是溫潤的珍珠,平和可親,優雅高貴。
茶放下後,桑落立在下首,等着庾氏問話。
誰知庾氏問的第一句話,卻是:“熙哥兒他……對你不好嗎?”
桑落頓時羞窘又難堪。
尤其是看到庾氏身旁的姑娘眼中,顯而易見的憐惜,那一刻她自慚形穢到了極致。
一個坐着,一個站着;一個是珍珠,另一個是瓦礫。
喉嚨像是被堵住,她艱難道:“謝老太太關心,我……很好。”
庾氏說:“雖是年紀輕,還是要好好愛惜自己。”
“……是。”
“熙哥兒他要成親了。”
桑落一愣,然後木然的點點頭。
終於來了。
心仍舊鈍鈍地疼,卻有種大石落地之感。
庾氏見她這樣,輕聲嘆口氣,“你跟許……你們的糾葛,我原是不準備再管,我也管不了。可這回去不一樣!若任由流言蔓延,熙哥兒和相府百年的名聲,就徹底毀了。”
桑落有些茫然的擡頭,發生了何事?
西山別院與世隔絕,她與外界並無溝通往來,此時她還不知外面的蜚語流言。
庾氏對她身旁的姑娘道:“嵐兒,你來說。”
嵐兒點點頭,看向桑落:“嶽姑娘,如今京中都在傳柏舟強搶人妻,罔顧人倫。再加上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柏舟和相府被推到風口浪尖,衆議成林,民意沸騰……”
桑落慘白着一張臉,身體一時有些站不住。
她一直都怕牽連他。
可再如何躲藏,不敢見一絲亮光,終究還是被人發覺。
“嶽姑娘,你要不要坐下來歇一會兒?”嵐兒見她情況不好,不由問道。
扯出一絲笑,她搖頭拒絕。
“對不起……”
桑落有些無力,問太夫人,“我要怎麼做?”
庾氏曾經最喜歡的便是桑落的通透,任何事情,一點即通,這回也不例外:
“只要熙哥兒成親,謠言便不攻自破。嵐兒她是秦家嫡女,難得在這種時候,也肯嫁進來。只是柏舟……他太倔強,不肯聽勸。”
“您想讓我勸大公子?”
“是,別人的話他不聽,你的話,他大約是能聽進去的。”
桑落此時已經麻木。
她看着庾氏,和身旁端坐的秦小姐,覺得有些諷刺的可笑。
她不過是依附章熙的菟絲花,一呼一吸都要仰仗旁人。
可高高在上的貴人,卻要她親手將救命的水倒出去澆花。
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不過是再傷章熙一次心罷了,自有解語花等着給他安慰。
至於她自己,是被丟棄或憐憫的施捨,誰又會在意呢?
卑微如她,有何權力去拒絕?
出身就是她的原罪。
可她能義憤填膺地指責嗎?
同樣不能!
太夫人對她那樣好,相府也於她有恩。何況若不是她,相府和章熙也不會遭遇流言蜚語的攻擊。
此刻的她,進退維谷,舉步維艱。
曾幾何時,她是那麼希望獲得別人的尊重,就像尊重那些出身良好,身份體面的大家小姐一樣。
直到此刻,她才明瞭,一直是自己貪心不足。
從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是她非要頭破血流地往裏鑽,被人輕視,隨意處置,也是活該。
她只是捨不得章熙,那個送她一亭螢火蟲,將她真正放在心尖的男人,曾經對她十足的好,頭一個對她說尊重的男人。
見她許久未出聲,庾氏道:“桑落,你認清自己的身份。熙哥兒爲了你,將整個南邊攪和得快要翻天,做人不能太自私。”
太夫人是在提醒她,她與許宸楓的事。
桑落擡頭看向太夫人,緩緩開口,“大公子不一定會聽我的。”
庾氏:“只要你肯說,自然有用。你一個女兒家,如今不明不白地被熙哥兒養在這裏,並不妥當。等府裏有了少夫人,等流言沒了,自然會有你的位置。”
這番話,算是庾氏對桑落的保證。
像她這樣不明不白的“外室”,沒有不希望進府有個名分的。
突然之間,桑落只覺得渾身上下,涼寒徹骨。
原來在旁人眼中,不論是王佑安還是太夫人,她嶽桑落,不過是章熙養在外頭的女人罷了。
“……知道了。”
桑落低下頭,長長的睫毛掩去眼底情緒。
值得一提的是,太夫人要走時,秦小姐特意將她拉到一旁,言辭懇切,“我知這件事是姐姐委屈,等以後我……”
秦小姐臉上雲紅暈染,她強忍羞意,繼續道:“……等我過了門,會拿你當親姐妹一樣看待,也會早日接姐姐進府的。”
又是一個叫她姐姐的人。
可秦小姐的段位,不知比崔婉高了多少倍。
看着那張嬌美純善的臉,桑落突然意興闌珊,“等你做了棲雲院的女主人再說吧。”
秦小姐臉上顯出幾分傷心和失望,“姐姐不信我?”
桑落不想陪她演戲,直接道:“我是不信你能嫁給章熙。”
在秦小姐錯愕的眼神中,她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