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麼會是公主的女兒呢?
她明明只是個南邊一個普通教書先生的女兒。後來父母先後亡故,被族中嬸孃賣入賤籍,遇上許宸楓,被章熙救贖……
“娘娘,會不會是哪裏弄錯了?我不是——”
太后的手柔軟而溫暖,緊緊握着她的,不同於章熙給予的安心,是另一種踏實。
太后說:“不會有錯。柏舟從寧汾找來你的嬸孃賈氏,她證實你並非柳氏親生,而是從別處抱養得來。
柳氏入門幾年生不出孩子,這才抱回了你。那時你已經三四歲了,正是嫣兒走失的年紀。
這麼過了五六年,柳氏突然懷孕,生嶽清風時卻難產而亡。嶽自珍傷心不已,不到半年也跟着去了。那時嶽清風尚在襁褓中,你小小年紀,帶着他艱難過活。
可即便這樣,賈氏尤不知足,在你九歲那年,將你和你弟弟一起賣,賣到……”
說到最後,太后已經控制不住的哭出來。
她金尊玉貴的孫女,她唯一的孫女,本該是這京中最耀眼的明珠,小的時候卻吃了那樣多的苦,還被賣去那種地方。
不想再提起桑落的傷心事,太后很快止住淚,又重新起了話頭,“你的生母豫章,亡故時正在臨縣永陽,等斯年找去時,已經不見你的蹤影。”
桑落不解,“小公主不見了,難道不該大範圍尋找嗎?”
或是搜捕,或是懸賞,永陽離寧汾那樣近,總能找到蛛絲馬跡。
太后閉上眼睛,臉上露出深切的悔恨,“都是我的不是,若不是爲我,豫章她就不會去南邊,也就不會被殺害。”
太后不再自稱哀家,向來保養得宜的臉上顯出層層老態,“那時我還未還政於當今,許多人說我牝雞司晨……豫章是受我吩咐,去南邊辦事,不料被伏擊身故。那時朝廷動盪,信王造反,斯年也是因爲我,才耽誤了找你……
這些年,我們只當你被仇人害了,只有斯年,他一直在等你,在等他的女兒……”
太后說完,房間內只餘久久的沉默。
權力鬥爭的殘酷,並不會因身份高貴而溫和,反而更加兇狠猛烈。
桑落不知道她是不是那個小公主,可小公主卻實實在在是權力鬥爭下的犧牲品。
難怪顧先生不再踏足朝堂。
“你身上的那塊玉,是你出生那年我賜下的上等獨山玉,斯年親自雕刻而成,你與你娘一人一塊。”
桑落下意識地摸下脖頸,那裏空空如也。她這才後知後覺想起,玉牌早前被章熙拿走,原來那時他就察覺到了。
桑落仍舊覺得不可置信,她茫然地擡頭,看向面前的老人。
太后娘娘看她的神色愈發愛憐,柔聲道,“你腰側有塊胎印,鴿子蛋大小,像蝴蝶一般,是也不是?我的小孫女,自生下來也有一塊這般大小的胎記。”
青黛驚呼出聲,她是知道桑落後背的胎印的。
這一次,再沒有其他可能,桑落的的確確是早年遺失的小公主。
太后的親孫女,豫章長公主和顧先生的女兒,顧語嫣。
桑落輕聲笑了。
這一刻,她彷彿是在沙漠中踽踽獨行的旅人,一路上不斷忍受太陽的毒辣和腹中飢渴。等她獨自撐過漫長的旅途,卻被告知她原該擁有舒適的莊園,根本不需要這般苦楚。
還有她的父母,她視爲支撐的父母,他們從始至終都沒有告訴她,她不是他們的孩子。
她記得母親臨終時,拉着她的手切切囑託,叫她一定要將弟弟養育成人,千萬般放心不下,卻沒有一句話留給自己。
她只當是母親可憐尚在襁褓中的弟弟,所以她拼命護着幼弟長大。小小年紀學着做苦力養家,冬日苦寒,她即便上街乞討,都要給弟弟一口熱湯……
被賣進春園,因她帶着拖油瓶的弟弟,經常被教習爲難苛刻,被周圍的姑娘欺負,打得遍體鱗傷……
等做了許宸楓的侍女,又怕許宸楓對弟弟不利,九死一生帶着弟弟逃到京城。
爲了弟弟的前程,與相府的老太太做了約定,答應嫁給一個比她年長二十餘歲的男人做填房……
萬般欺凌羞辱。
呵~
到頭來,原來都是假的。
她以爲她最會撒謊,沒想到,命運纔是。
桑落有些意興闌珊。
她最渴望安穩,最看重家人,爲此不惜欺騙,僞裝,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甚至是出賣自己,只要是爲了家人。
卻原來都是一場空。
桑落是不愛哭的,尤其是人前,若不是爲了達成某種目的,她不願在旁人面前袒露脆弱。
可此時淚水卻像是有自己的想法,它們爭先恐後地噴涌而出,根本不受她的控制。
“太后娘娘,您能讓我,先靜一靜嗎?”
太后點點頭,看女孩瘦弱的肩膀無聲抽動,心中同樣酸澀難當。她同王嬤嬤走了出去,青黛和沂兒也走了出去。
房門被關上,桑落蜷縮在被中,將自己埋起來。
等到四周安靜,天地間只有她小小的一個,她纔敢放下僞裝,漸漸哽咽出聲……
屋外,一羣人站在院子,聽到偶爾溢出的嗚咽,感受着屋裏人的苦痛難過,心中同樣大雨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