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重*******過 >第1章 死去活來
    張文是個神經敏感的男人。

    偶爾他會覺得眼前的場景似曾相識。陌生的環境,似乎來過。

    當他意識到這一點,用力回憶,尋找記憶或前生的蛛絲馬跡。那種熟悉感覺又會消散,不能持續。

    他只好篤定那是自己神經過敏,或那只是與夢中的巧合。

    他也曾懷疑過靈魂的轉生,或多重宇宙的重複。但這又永無答案。

    張文五十四歲,年輕時候是教師,後來多病羸弱,無力再上班只能在家修養。後來妻子帶着兒子離他而去。如今離婚近20年了。

    張文身心俱病,妻兒不見,朋友離散,孑然度過許多年悽苦的歲月,7年前在網絡上認識了個女子,另一個婚姻不幸,心靈受傷的孤僻女人。

    她叫秦燕,也單身多年並獨自撫養女兒。

    7年裏那麼多失眠心寒的夜晚,他和秦燕在網絡的兩頭,相互慰籍聊天取暖。終於兩顆傷痕累累的心殘雪消融,彼此思念憧憬。

    但苦難的人生把這兩人折磨的膽怯,總是因爲這樣那樣的原因推遲了相見,整整七年,他倆除了網聊,幻想,總是一次次的推辭,從沒在現實裏見過彼此,總是在等待明天。

    突如其來,秦燕忽然病死了。

    過了兩三個月,張文也覺得自己活膩了。

    他已經不會再有別的寄託,真正的萬念俱灰。每天只能一個人孤孤單單,離羣索居,沒有了任何生活的希望和熱情。

    他無力掙扎,原本孤僻的性情更加孤僻。終於變成了一個真正意義的社恐老宅男。

    他儘量的不再離開家門,永遠在家裏餓了喫困了睡,頂多去樓下雜貨店買些喫食,又立即回到樓上的家裏。

    只有關上防盜門,纔有安全感,否則就是莫名的緊張和焦灼。

    本地那些知道張文的人,都知道他不可能長壽了。都等一臺靈車把他拉走。

    張文沒有辦理工作的病退手續,也沒有領導催迫他,甚至沒剋扣他的工資,誰會爲難一個將死之人呢?

    他不工作,沒社交。生物鐘也失去了意義。起居習慣開始了不分晝夜,後來有時候一週不洗臉,兩日不刷鍋,渾渾噩噩的開始等死。

    到了五月,下過了兩場小雨。宏景小區裏杏花謝了。

    時令立夏,天還沒熱起來,小區裏幾個踟躕老人依然穿着棉襖,年輕人也沒幾個穿半袖的,所有人都帶着口罩。

    三年來,鄰人們漸漸不再以貌取人,口罩上若再戴個帽子。只好通過身姿去互相識別了。

    2022年的五月。因爲新冠疫情,遼南市所有的居民都抑鬱難當,已經被小區封閉很久……

    深夜裏,張文發現家中沒有胰島素針頭了。

    先前他有點強迫症,緊張兮兮的凡事都打提前量,什麼藥品針頭都有備。

    自從秦燕死後這半年,他整日癡癡呆呆魂不守舍,總是丟三落四。

    張文用的是的長效胰島素,每天睡前注射。使用一次性針頭,每次注射完就把針頭拔下扔到垃圾桶裏。

    之前偶有幾次各種原因忘記了注射。身體並沒出現可怕問題。

    這一次沒找到新針頭,張文楞了楞,就收納回胰島注射筆去睡覺了。

    他沒給藥店打電話買針,時間這麼晚,疫情期間,一切都太不方便。

    凌晨時分,睡夢中張文從劇烈的心絞痛中醒來,佝僂身體找救心丸,含了五六粒,艱難踉蹌的拱回牀上苦等症狀結束。

    他痛苦的□□着,劇烈疼痛如胸裏塞滿了硬樹枝,忍痛斟酌是否穿外衣去醫院。

    先前也曾半夜發過心絞痛,都掙扎着開車去了市醫院急診科,做完各種檢查卻不治而愈,再後來犯病就在家裏硬挺。

    如今疫情期間讓醫院裏一切都那麼繁瑣,還是再忍忍看吧。

    他就繼續就咬牙忍痛,俯臥着苦等症狀結束。

    但這一次,病痛不再能夠自愈了,半小時後喘息不暢。胸腔裏鬱結感四外擴張,臂膀和肋部連帶着麻木。

    張文知道了危險,他大口喘着粗氣不再□□,本能的努力擡頭睜眼,喫力的去摸索牀上手機,但視力模糊看不清,他瞪大眼睛,看到的依然灰濛濛黑漆漆,他想呼救,但口乾舌燥,鼻腔連帶呼吸道從沒有過的乾澀,枯竭到噁心。

    忽然左邊的太陽穴鋒銳疼痛,象是裏面裂開,伴隨着天翻地覆的巨大轟鳴,張文翻着白眼軟踏踏的癱撲牀上,腦子裏所有的亮光在依次熄滅前,微弱出最後一個問題……

    “我這是要死了嗎”

    ……

    世界沒有了順序,只有黑白兩色纏繞不清的飛速旋渦,張文如一片枯葉在旋渦裏隨波逐流……

    ……許久,一切靜止,時間的流沙被攪成細密的靜稠,天地完全的混淆,萬物無處着力也動彈不得。

    張文在死寂中知道自己即將異化消逝,我將不再是我。所有積累的唯一的靈與肉正在與天地溶解,從前的一切也將因此失去所有的意義。

    張文在這最後的瞬息,終於開悟我思故我在,肢體無力抗拒,但此刻的情感依然能流淚,他不禁想回顧一生,卻只想到一個畫面,那是某個春天,揹着書包在路上,春風暖暖明媚的吹拂……

    張文醒悟原來多麼不捨世界,那一個失意苦難但感受生動的世界啊,他淚水滂沱,就用心底深處迸發着大叫了一聲。

    陽光刺目,黑夜猛然變成白晝。張文忽然睜大眼睛,睚眥欲裂。他大叫着從牀上彈跳起身,咚的摔倒在地板上。

    他不住的大叫,連滾帶爬的從地上跳起來,又一頭撞到壁櫥上再次摔倒。碰翻了一把椅子。

    張文抱頭,惶惑不解,剛剛也許穿越了一個瞬間,又似乎穿過了千年萬年,從前的記憶瞬息模糊,眼前的一切卻似曾相識。爲什麼深夜變成了白天,大牀變成了小牀,左邊的門變成了牀腳的門?

    熟悉的臥室變成了另一個熟悉的臥室,那牆壁的噴塗,牀邊電腦桌,鐵椅電子琴,米黃色的書櫃……眼前所有的一切,這太遙遠,而又太熟悉了。

    四下張望時,額前的一綹頭髮遮了眼睛,好多年沒留這種青年長髮了,他喫驚的摸頭髮,又摸了臉和脖子,摸自己的肩頭和胸膛。

    沒有贅肉,沒有老年肥厚的脂肪。他仔細看着自己的手,那年輕的手啊,手指修長,還有那臂膊。肌肉突顯。這輕鬆的視覺啊,這順暢的呼吸,這渾身難以言表的年輕力量,無一處滯澀痠痛,無一處關節不靈活自如,這感受是多麼如此的新奇,這久違的健康啊。

    低頭,又看自己穿着那件淺藍色的粗布襯衫,可……這件衣服曾摺疊好送給了誰?送給了誰呢?怎麼也想不起,爲什麼又穿回了身上?

    忽然臥室門被猛的拉開,坐在地上的張文驚駭擡頭。

    怎麼家裏還有人?張文隱約已經習慣家裏十幾年沒有別人了。

    臥室門口怒目而視的是呂麗,張文的妻子。

    她怎麼會站在這?她怎麼還是那麼年輕?張文張口結舌。

    呂麗在自己的臥室聽到張文房間大叫大響,過來查看,見張文坐在地板上癡癡呆呆,椅子倒在一邊,他就對着張文大吼:

    “你喊什麼喊?嚇死人了!怎麼摔了?你昨天喝了多少酒?瞧你那怪德行!”

    她的神情氣憤而厭惡。

    張文喫力的搖了搖頭,妻子,嫌惡,咆哮,他曾熟悉而苦惱。但這一切明明已經闊別近二十年了,此刻他只有詫異。

    “你……你怎麼來啦……”張文不明白“……你怎麼來啦……你?我,我怎麼?我這是……兒子好嗎?龍龍呢?龍龍在哪?”

    張文語無倫次,千頭萬緒,不解此刻身在何方。

    “張文,你要耍酒瘋你滾到外面去耍去,我怎麼來了?我不來這我來哪?你怎麼沒喝死在外面?你瞧你那德行!”

    呂麗話音沒落就摔門離開了。

    張文依舊怔怔坐着,瞪倆大眼四下張望。

    電腦桌上的黑手包,是早年朋友送給他的生日禮物。用了很多年一直到拉鎖生鏽,已丟棄了很久,如今卻簇新的放在那裏。

    他踉蹌着起身打開手包,裏面有鑰匙,半包香菸,打火機,一支摩托羅拉綠屏手機,錢包。

    他抓起這些東西,手感是那麼的真切,每一樣東西的質感,手感,邊邊角角的細節,都真切的無以復加!

    他喃喃自語“天哪,倘或這要是夢,可我怎麼有能力做出這麼精緻的夢?”

    他哆裏哆嗦的點了支菸,抓起桌上眼鏡戴上,用力環顧房間。

    牆上呂麗的黑白藝術照,寫字檯前牆壁上父親的書法,書櫥裏那些參差的書目,靠窗暖氣罩子,還有上面兩個豎着的九十年代大皮箱……

    “夢境怎會有這樣的細節……”張文自言自語“……我沒能力做這種夢……”

    這時黑手包裏的電話鈴聲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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