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桑子看着她,目光復雜,那幾個人雖然未死,卻比死了還不如,他半晌才道,“那都是小事。你既不喜歡,我們便不跟着你了,馬上那日子也快到了,也是該回山上看看。凡事千萬小心,你性子太過驕傲了……最好還是離皇宮遠一些吧。”他想起什麼,欲言又止。他轉而看向桌上面具,“你平時,一直戴着它麼?”
夏傾卻還以爲柳桑子在生硬地轉移話頭,忍住笑點了點頭,“當然。”她來的時候沒注意這些,江湖上什麼樣的人都有,還惹了不少麻煩。
柳桑子卻吐出一口氣,神色也顯得放鬆起來。夏傾雖心存疑惑,卻也沒有再追問。
臨走時,她戴上面具,輕輕壓了壓,露出一個有些辛酸的笑來,“我給二師兄的藥應當不需要變什麼,可以一直用下去。最遲明年開春罷,若是我沒能回來,師父就當,九年前從沒救過十一吧。”她沒有給他們說話的機會,便飄出窗外,消失的無影無蹤。
就當夏府從沒有過三小姐,陵幽山從沒有過夏十一;就當那些海棠幽蘭都是自來便有的,小房是給遠來的客人準備的;就當白虎白狐是自己跑到皇宮裏的,陰差陽錯救了林願的也不是她。
報仇是一條不歸路,她從六歲起就被推上了這條路。前面是茫茫的大霧,回頭是看不到頭的汪洋。她只能向前走,而路上遇到的幾乎所有人都想要她的命。她想呼救,聲音卻散進了霧中。
於是沒人來救她。
她好像也不需要人來救。畢竟現在的她,看起來如此驕傲又堅強。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好像已經忘記了自己的初衷。她想殺葉司秋,卻不能只殺葉司秋。於是她殺人,她殺了好多好多的人,殺的人多了,自己都麻木了,人命在她眼裏便如草如芥般,是揮一劍、發一針那麼簡單的事。
春寒夜寂而涼,短短兩個月,她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鮮血,擦血的帕子紅了一塊又一塊,被隨意扔在地上,一塊就是一條活生生的命。
那天宮宴時,她還聽見有人議論,上安城來了個武功高手,殺完人總留下一塊女子用的血紅綢帕,招式飄渺無影。就是運氣最好的人,也只見過她一片衣角,於是江湖上稱她爲“血帕女”。
夏傾一聽便知道是自己,初時心裏還覺得不忿,憑什麼柳桑子諢號是“蓬萊野仙”,陳芝諢號是“玉面菩薩”,她就只能被叫“血帕女”?後來心裏也就釋然了。
天下不公平的事這麼多,每一樣都攤上她,她早就習慣了。又何況自己,是真的死一萬次都不夠。
夏傾將身形隱進陰影處,眯起眼向遠處看去,林願拿着一串糖葫蘆,正追着一名男子,卻不像林忻。
自己和林願又不是多熟,人和人之間的信任那樣脆弱,一碰就碎了。她就連剛纔和柳桑子他們喫飯,也是偷偷用銀針驗了毒的。她自小就愛玩一些小把戲,有把握不會被發現。
不知最近林忻在忙什麼,手裏人手好像不太夠。連派來監視她這個重點“嫌犯”的人都這麼窩囊,腰上也沒有蒼藍色的銀魚紋路,不是暗龍衛的人——本來還可以和她過上兩招。
真沒勁,她懶懶地想着。
林忻最近確實忙的要命。
也氣得要命。
他終於把手衣摘掉了,有個太監家中最近有些煩心事,服侍皇上時也心不在焉,隨手便把手衣摘掉了,反應過來後慌得立刻跪了下來,磕的頭都流了血。其實林忻平時並不會狠責宮人,但是小太監戰戰兢兢地擡起頭後,他看到皇上眼中只有殺意。
林忻確實想殺人,但不是殺這個毛毛躁躁的太監。還沒到一個月,他除去手衣後卻沒有夏傾話中那樣厲害的瘙癢,反而露出來的只有紅紅的痱子,整個手幾乎腫大了兩倍,醜陋又脹疼。他叫太監起來,讓他自己去內務府領了賞。
要不是發現的早,雙手纔是要廢了。偏偏他還沒有抹藥,就是現在去殺了夏傾也是沒有藉口的。
這件事到這裏竟還沒完,幾日後一個林忻很看重、想拉攏到自己這裏的年輕兩榜進士進宮面聖給他敬茶時,他沒伸出手去接,那進士便訕訕地放下手,氣氛一時很僵凝。後來林忻暗示着拋出橄欖枝時,那進士明明是聽懂了的,但想到兩人剛纔並不美好的談話,他便懷疑自己聽錯了,打着馬虎眼把話頭堵了回去。
被皇上的威嚴嚇到了的兩榜進士回去途中就被邀去了右相府上,第二日清晨才被魏相派了軟轎好生送回去了,下車時腰上還多了一塊紅玉佩。
林忻聽到這個消息時,想扯出一個冷笑來,卻發現自己連嘴角都不會動了。
她氣人的本事可真是大!平心而論自己上位這麼多年來也算得上是穩重了,卻三番五次地被一個剛及笄的小毛丫頭耍的團團轉,真是沉不住氣!
馮公公進來,伏在他耳邊低聲說,“公主過來請安了,說是要和皇上彙報彙報那人的事”
林忻僵硬的嘴角終於顯出幾分得意。他最近在查陵幽山的事,用到的人多,就沒太在意她那邊,派去的都是些廢物。不過她怎麼會想到,自己還有一個後招呢?
說到底,孩子總是愛和孩子玩的。林願當這個眼線是最合適不過的。先把她臉上面具摘了,身份便能確定得七七八八了。
他哪裏知道,每次林願靠的就算只是稍微有些近時,夏傾袖裏都會捻上一枚淬毒銀針。她連自小一起長大的師兄都不信,又何況是初識沒多久的林願呢?
也就是把她從死人堆裏抱出來的柳桑子是個特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