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貨店就在樓道口,鋪門正對着馬路。
張文記得,店主是位60多歲的老嫗。她在玻璃門裏的櫃檯的角度,正好能看見張文每次出門扔垃圾袋。她總是隨即出來到垃圾箱裏翻揀,挑選塑料瓶或硬紙殼。
張文對此莫名的反感,垃圾袋裏總是有生活痕跡。比如隱祕的髒東西,藥盒,或一些字跡。老嫗時常針對的翻檢他的袋子讓人難受。
但附近賣食雜的只此一家,張文今天不願意走遠,就進了這雜貨店。今天櫃檯後面沒人,老嫗也許正在裏間臥室。
張文喊了聲“買包煙”低頭看煙櫃裏種類。
“買……買菸呀?”一陣喫力的男聲從臥室那邊傳出。
張文脊背發涼,脖子後的汗毛豎了起來。仰起頭扭身朝那邊看。
走出來的不是那個老嫗,而是位看來有點毛病的青年,他20多歲,身材瘦削,說話齜牙咧嘴,象是個腦癱。
張文渾身發冷,似乎屋子裏有風,又象是身邊玻璃門外有人走過。
他扭頭看看門外並沒有人,再轉看雜貨鋪的幽深處,也沒有別人,小夥子已經走進櫃檯裏邊。
“我買兩包紅塔山”張文指了指煙。
“十三元”小夥子喫力的把瘦手臂探到櫃檯裏取煙,只用拇指和中指抓握,其餘三指僵硬不動。
張文接煙付款,等着找錢時拆煙點火,漫不經心精心的問:
“生意挺好吧?怎麼就你一個人賣貨?”
“嗯……”小夥子找錢,答非所問:“……大哥……你今天……沒上班嗎?”
“嗯,休息。”張文接錢推門而出。
晴朗的天氣。日光暖暖。張文在樓間的陽光裏站了站,閉上眼睛呼吸那暖陽的馥郁。
今天不斷的錯愕和驚奇,他千頭萬緒卻難得其解。
索性什麼也不去想,仰頭在陽光的溫暖中清空自己,彷彿在清空所有時空的負累和遺憾。
片刻他睜開眼睛,彷彿聆聽到天際的梵音,發出內心的疑問:
“怎麼會這樣?爲什麼會這樣?難道我肩負一些使命嗎?”
抽了只煙,上樓回家開門,玄關門毯上呂麗的鞋還在。
回了自己的北臥室,想收拾下房間卻無從入手,看來這一生性格沒變,依然如上一世懶散拖延。
看到桌上的電腦,感覺親切驚異,老機箱還帶着vcd光驅和小軟插孔,大頭顯示器佔了半桌。看看那時硬盤裏有什麼,就隨手開了機。
系統是win98的,滾輪的鼠標帶點慣力。此時還沒有聯網,除了兩款遊戲、兩部武俠電影、兩個課件,還有一個拷貝的對聯歌韻文本。
“哦?”
張文想起來了,這既是2001年,他那時在個網絡文學聊天室沉迷,和一些網絡文人吟詩作對,這套文本《蓑翁對句》,就是網中有位對聯老師介紹的,他去書店用小軟拷貝到家裏,曾日夜斟酌學習背誦。
但那老師……?張文忽然意識到自己忘記了很多大事。或正在飛速的忘記。今生正在清晰,而前世卻不斷的模糊。
比如這對聯老師,直覺意義重大,卻怎麼也想不起淵源。
張文盯着那時記錄的筆記心得,覺得有趣,醞釀了二十年,此時的詩歌對聯水準可比2001年成熟多了……
傍晚,聽到呂麗出了自己臥室,出防盜門離家而去。這是去她父母家喫晚飯看孩子了,應該很晚纔回來。
窗外的天空有了點暮靄。
廚房看來許久沒生火了。張文把櫥中過期佐料裝進垃圾袋,今天還是下樓找個小喫部或大排檔吧。。
翻遍錢包,裏只才一百多塊錢,張文苦笑。
纔想起2001前後,是艱苦拮据的記憶。
之前的九十年代初,晚間在夜總會兼職,收入寬餘。後來夜總會蕭條,又曾僱些工人,給服裝廠代加工活計抽紅,也賺了幾年錢。
可惜少年恣意,不懂積蓄節儉,整日介和幾撥文藝朋友,幾撥酒肉兄弟們恣意買醉。
終於這兩年沒了額外進項,只賺這單位的杯水車薪。就捉襟見肘了。
下樓扔了垃圾,沿街踅摸點喫食。
記得食雜店左邊,有個“李胖子水餃”。記得他家青椒餡蒸餃子滋味醇厚,若再佐一碗酸辣湯。自己曾經流連忘返吃了多次。
直奔着進了那店,感覺上卻似是而非。
三五張長條飯桌也還在原位,卻少了熟悉的煙火氛圍。或因燈光偏藍?或因衛生拾掇的過於整潔?說不清道不明的生疏感。
“李老闆,半斤青椒餡餃子,一碗酸辣湯”張文吆喝一聲,拉椅子坐下。
後廚走出個五十來歲的短髮老女人“先生,咱這沒青椒餡的餃子,只有芹菜餡的喫麼?”
女的面色雪白,倒也五官精緻,皺紋細密,深藍短衣,一臉正色。
“那就來半斤芹菜餃子,和一瓶青島啤酒”張文瞟了一眼老女人,仰了仰坐姿,扭頭看了眼玻璃門外。
片刻女的先上了啤酒。
“餃子要等會,先來碟小菜麼?今天有上好的豬頭肉,十元一碟”
“來一碟吧”
張文掏出手機本想娛樂,卻見這手機只能打電話,又揣了回去。
剛上了啤酒、玻璃杯。也貼心的同上了個瓶起子,張文起了啤酒舉瓶先吹了一口。
從心裏□□一聲,記憶中那個世界,自己因病多年滴酒不沾,這一口啤酒如今從舌根噴薄到鼻腔,幾乎爽通了淚腺。
豬頭肉和蒜醬隨即也上了,帶着餐紙。上完菜,那女的忽然蹲下,她從張文腳下揀起啤酒瓶蓋,隨手扔進桌下套着新塑料袋的垃圾桶裏。
張文這才重新注意小喫部裏纖塵不染,他略覺不安。
再看那豬頭肉,約三四兩,盛於小白碟中,本來軟糯的東西,卻切的如醬牛肉般齊整,白肥紅瘦碼放涇渭分明。
張文掰開筷子,又覺得身後寒涼,就轉頭又看看店門。
天色已經晦暗,玻璃門外的路燈已經亮了……
女人端來餃子時,張文粗聲大氣的問:
“李胖子沒在嗎?”
“哪個李胖子?”
“你們老闆李胖子啊?”
“先生你記錯了,我這是徐記小喫,我就是店主,這沒你說的李胖子”
……
天黑的也快,張文走出飯店時,東邊的黑夜裏有一輪朦朧圓月。
立夏的夜晚,還是外面比屋裏暖和。張文走了幾步站住點了支菸,慢慢轉回身,擡眼看那記憶了三五年的牌匾,卻不是記憶中的店名。
藍白冷色的日光管燈箱,逆着幾個黑紅字:“徐記小喫”
夜路不清,他低頭看着腳下想:
“相同之中的不同,這是時空錯亂的bug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