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單元門鎖壞掉了，鎖簧處纏着布條防備關死。
樓外，天空瓦藍，張文先本能的四下張望，尋找自己的汽車應該停在哪？又猛然醒悟自己這時還沒有汽車，才2001年。
他翻看手包，找到了摩托車鑰匙。
看守樓下車棚的夫妻四十來歲，邋里邋遢。夫妻倆窩在車棚裏無所事事。暗黑狹長的車棚裏有間小房，二人喫喝拉尿全在裏面。小房又太小，只好把煤氣爐竈搬到門口，女的穿着骯髒的花襯褲在那炒菜，車棚由裏至外散發着醋溜白菜氣息。
棚子深處，張文找到了久違的摩托車。打開防盜鎖，在昏暗車棚裏狹窄的過道中。他把笨重的摩托推來拉去舉重若輕。
車上風塵僕僕的很髒，今天卻沒時間擦洗，用力的拍打車座，張文側身皺眉躲避那嗆。
跨上摩托踹火，瞬間發動出緊湊輕柔的節奏聲音。張文舒適而驚異，驚異自己記憶跨越了二十年，摩托竟然一腳就着。掛擋給油松離合，車如一片狂風裏的樹葉，恣意輕鬆漂游到路上。
這太舒服了，張文想，還是摩托比汽車有意思。
車上了路，張文想起手包裏的錢太少了，中午該給兒子買點好喫喝，又記起當年應該還有張信用卡，2001年有時會接長補短的去透支幾百塊錢，等下月開工資再去還上。
所以張文輕車熟路，先去了附近那家工行儲蓄所。
張文的岳父是市政系統的離休幹部，性格內向，總是笑容和藹。岳母退休前是國營商場的一把手，性情強勢，滿臉橫肉。
呂麗家境優渥。最初和張文戀愛時，父母並沒特別看好張文。可又沒挑剔出大的弊端，張文是個教師，帶副近視眼鏡，外表看來還溫順儒雅。
當老人的，覺得只要呂麗樂意，女兒要是覺得幸福，就順其自然了。
二人婚後，夫妻間卻漸漸疏離淡薄，岳父母終於看到張文這人，雖然外表不露聲色，相處久了卻顯出怪異孤僻。在親情方面尤其涼薄。
張文極少去串門，頂多一月去看一眼孩子。每次也是坐坐就走，沉默寡言。
所以呂麗的父母很後悔，當初沒有爲女兒的婚姻認真把關。
張文敲門，開門的是笑逐顏開的岳母。
“小張來啦，呂麗昨晚說啦，今天你送孩子學習，我就說小張工作一週挺累，禮拜天應該好好休息，其實我送也行”
岳母慣於外交，滿嘴的客套揮灑自如。
張文心裏卻大大吃了一驚。岳母從前怎麼看也是長輩，但時空交錯的緣故，自己心態的衰老，今天看岳母覺得她年輕的象是同齡人。
他咧着嘴憨笑，招呼了一聲“媽”
岳父在客廳沙發那邊傳過熱情聲音：“小張來啦，快進來坐”
張文邁進房門，還沒換拖鞋，就口乾舌燥的對裏間屋子喊了一聲
“龍龍——”
龍龍應聲從臥室裏跑了出來。
張文的笑容卻僵住了，直愣愣的盯着兒子。
上一個世界裏，父子離別的情形，那時龍龍已經上了中學，雖稚氣未消，身高卻已經過了一米七。
偶爾在街頭遇見個半大小子，或在小區籃球場那停車吸菸，看到那羣青年跳躍呼號着打球，他也會直勾勾爲兒子浮想聯翩……
但此刻，他的腦力未及反轉，他目瞪口呆。
眼前2001年的龍龍，只有7歲，身高一米左右，小而稚嫩，象一顆豆芽菜。
張文腦子轟然無措，所有的思念和憧憬都消失在上一個世界中，他忽然鬧不清楚自己，究竟愛過的是上一個世界的兒子，還是這個世界的龍龍。
他糊塗，彷彿幻象的驚喜滲透出絕望的傷悲，這感覺之奇異，他忘記了該用什麼情緒去對待。
龍龍還小，看來歡欣。這個年齡的男孩都認爲爸爸是好玩伴。
但兒子依然缺少對張文的依賴。他不論多小，始終耳濡目染姥姥和媽媽私下對張文的非議。她們每天都在分析張文的弊端。
此刻岳母一直在表達驚喜，今天姑爺送外孫去特長班，如浪子回頭。
她麻利嫺熟的幫龍龍穿外套，大聲的對孩子各種叮囑，既是真關切，也是潛意識宣佈對龍龍的絕對權益。
她也忽然意識到自己有點過分，就噓寒問暖問問張文的工作景況。
老丈人一如往昔的和藹可親，從抽屜裏找了包好煙打開了讓張文抽，張文點了煙說就不換拖鞋了，就站在門邊等孩子，丈人就過來把菸灰缸擺在鞋櫃上。
和丈人有一句五一句的閒聊，張文偶然瞥見電視櫃上斜散着一疊鈔票，看厚度估計有四五千塊。
孩子穿好了外衣，到玄關那自己穿鞋。張文接了岳母遞過的畫夾子和小揹包開門告辭。岳母趴着門張望父子倆下樓梯，招呼張文中午來喫螃蟹。張文哼哼哈哈的不置可否。
摩托車後面馱着兒子，張文起初不敢提速。半路停了車讓兒子坐前邊油箱上，這樣雙手環繞着孩子，就安心了，車速飛快。一路歡聲笑語。
少年宮是解放前的建築，百年來經過多次修葺裝修，三四畝園林內三層紅磚小樓歷久彌新，白瓦摟頂造型精緻。或許最初也爲□□門設計，進了樓門即是通頂大廳，環繞四角旋轉樓梯至二三樓，古典又大氣。
龍龍蹦蹦跑跑的引領，父子去了二樓幼兒美術班教室。張文上樓梯時見大廳正辦着美術展，牆壁上排掛作品，國畫西畫攝影混雜。觀者不多。
龍龍學的是兒童硬水彩筆畫，老師是位瘦削的中年女子，看穿着氣質不象是教美術的倒象是教數學的。
張文謙卑的問候了老師，道了幾聲辛苦說了幾句溢美，才知她姓劉。張文並沒自我介紹也是美術老師，好在那劉老師也沒問他的職業。寒暄了幾句，劉老師又去逢迎別的家長，不久就到了上課時間。
這美術班約有四十名學生。授課時家長們大多離開了教室。也有幾個家長坐在自家孩子身邊，張文則拉過把閒椅，坐在教室後面聽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