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走在甬路樹蔭底。如今重新身姿挺拔,可在在心理上,卻依然如前世般滄桑。
前邊有個伏地寫字的乞丐,亂糟糟的頭髮,髒兮兮的衣物,以甬路地磚小方格爲標尺,倒着寫滿了紅綠粉筆字。
張文經過時下了馬路牙子,不願踩那些粉筆字,此刻他心中正升騰着憤慨不適,當他覺察到這些不良情緒,就問自己:
“張文啊,你怎麼又入戲了呢?”
經歷了上一次人生,早就領悟其實每個人的命運,都是自己精心設計的。這花花世界如夢似幻,一切都將是過眼雲煙。那麼,回來又怎樣?重生又如何?
張文心生悲涼,不知怎的就默唸起《金剛經》偈頌:“……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
心中正想,身後卻傳來聲音,與內心完全重疊的字字句句:“……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
張文大驚,驀然站住回身,見那字丐正盤坐於地,搖頭喃喃吟讀剛寫的粉筆字,張文疾步轉回來看,滿地密麻麻宋體美術字,寫的正是《金剛經》。
此時字丐頭眼不擡,兀自沉吟。他面容髒瘦看不出年紀,鬍子拉碴不知是中年還是中老年,衣裳骯髒不整,身後堆放半編織袋礦泉水瓶,盤腿團膝,身前半盒彩色粉筆。
張文見其字體水準尋常,除了手法熟練,只是江湖美術體,就喚那人,先讚道:
“喂,喂喂,字兒寫的好啊”
字丐兀自沉吟不理,似乎搖頭晃腦幅度比剛纔還誇張了些。
張文掏出褲袋裏的錢包,捏了十元遞過去
“先生你寫的是啥經啊?”
字丐藐了那錢一眼,沒接也沒理張文。張文狠了狠心,又加了張五十的鈔票遞過去。
字丐這次熱情張嘴,笑出一口黃牙,接錢揣進裏懷,先不答話反問張文:
“你回來啦?”
張文覺得這話有趣“我回哪啦?”
“你已走過去,這又回來啦”字丐目光狡黠。
“先生……”張文蹲下,放低了身姿,語氣變得真誠“……我從哪回來的?我回來幹什麼呀?請先生賜教”
“唉……”字丐長嘆“……可說呢?別人不回來你非回來,你這是回來看《金剛經》啊,”字丐指了指地上的字跡。
“先生,我這人既急功近利又魯鈍不堪,請您告訴我,我回來最應該看這《金剛經》裏的什麼?”
“你呀……”字丐說“……你可不是魯鈍是迷執,你剛纔走過去是執着果報而困惑不安,你走了那麼遠,還想不通《金剛經》曰法無定法嗎?”
張文似有感悟卻難以徹悟,他喫力的用拇指按眉心低頭去想,字丐只平靜注視。
片刻張文擡頭又問:“我就爲這個回來嗎?我就爲了我自己的開釋而回來嗎?”
“當然不是!當然不止!……”字丐忽而莊嚴“……回來有緣法,冤業得解脫功德淨業障,大悲咒降魔!”
“可……可我……”張文雲裏霧中,他最擅逃避責任,整整一個前生不願意承受壓力,他了解自己,喝酒喫飯還行,去做點什麼完全沒有道理。
“你什麼你?……”字丐彷彿看穿張文,知道他就要無厘頭耍無賴,就隨手胡亂指點遠近行人,拖起了長音“……你不就是爲了抓他來的嗎?還有他,他,他,他們而來麼?還有他——”
張文轉回頭還想問些什麼,字丐卻已經站起來收拾粉筆盒和編織袋:“你這個人啊……走過去又走回來……花六十塊錢怎麼還要聊到晚上啊?”
張文也站起來,眼看那字丐把袋子甩到肩上離開,背影拋出兩句河北梆子戲文“你本是謫落的呂洞賓——唐顯姓來宋顯名——手提三尺龍泉劍——斬盡世間無良人……”
戲文遠去,背影也漸漸消失了。
不知怎的,有了字丐的這一席話,張文覺到懸着幾天的心開始漸漸放下,踏實多了。
回家路上經過東園農貿大市場,他不禁習慣的看看市場道東的那家門市,那目前還只是家大網吧,在記憶的歷史和或即將發生的未來,自己兌下那門市來開了影樓。
張文進菜市場買了些魚肉蔬菜,醬醋佐料,花了百十元。
呂麗傍晚下班,通常是先回到這邊家裏修整小憩,到了飯點再回孃家關顧孩子。
今天下班回家,卻聞到張文在廚房裏烹炒出的煙火氣,他覺得新奇,放下包就來廚房看。
飯煲張着蓋子,米飯熱騰騰的晾着,玻璃飯桌新擦的透亮,上面盛了盤肉片炒綠豆芽,裏面點綴着幾星乾紅辣椒碎,煤氣竈上燉着魚,能聞到魚湯裏烹了很重的酒醋香。
張文手提炒鏟,正在油煙機下抽菸,見呂麗進來,平靜的看她一眼,又轉回目光掀開鍋蓋輕鏟那魚。
呂麗還沒洗手,先用指尖捏了豆芽菜裏一片肉噓着吃了,驚奇的問:“哎,行啊,你怎麼還會做飯了?這麼多年沒暴露手藝啊?”
張文笑了笑“本來不會做菜,前天做了個長夢,在夢裏度過二十年,學了不少新手藝,包括做飯菜廚藝,怎麼樣?好喫不?”
“嗯”呂麗找筷子夾了豆芽又吃了一口“不錯啊,酸酸辣辣的挺得味”
“那你就喫完再去你媽家看孩子吧”
“好啊!聞到那魚味我還真饞了”呂麗探頭又看那魚“是鮁魚嗎?”
張文放下炒鏟,拿過竈上撣菸灰的髒杯子,身體朝另一邊躲了躲,他還沒從上一輩子五十歲記憶裏完全自拔,仍覺得三十歲的呂麗太年輕象個晚輩。
“過兩天把龍龍接回喫晚飯吧”張文輕聲說“在你那屋買個小牀……”
“哎呀你也不想想!”呂麗忽然把筷子扔到碗池裏,大聲打斷了張文“……你就今天回來早點,平時下班到家六點了,誰做晚飯啊?接什麼龍龍啊!”
“我回來晚你回來早啊?”張文也提高了音量“我每週有個半天工會活動,中午就回,週末休息兩天,其餘四天你就不能做飯嗎?”
呂麗立即譏諷“七年八年你不也就做這一頓飯?呵呵魚還沒熟呢,你分配的什麼任務啊?你畫的什麼餅啊?你至於嗎?”
說完頭也不回的離開廚房奔客廳抓起揹包,去鞋櫃那換鞋走了,重重的摔了門。
屋子裏重又寂靜了,張文還站在廚房裏,一個人用力的抿着嘴角,吞了口空氣,半晌才嘆出。他自語:“還不是一樣”
見魚熟了,他就關了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