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十三一身白色緞子衣袍，袖子口滾着淺金色鏤空竹葉紋的鑲邊，外頭罩着深藍色大氅，頭上戴着白玉發冠，腰間繫着同樣成色的玉佩，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樣。
手裏拿着一柄未開刃的寶劍，劍鋒就這麼架在她脖頸處，眼裏全是寒冰。
沈雲卿好整以暇地擡手將劍鋒挪開，好言勸他：“這漢白玉的玉劍首能買下這一條街的宅子，十三爺可要收好。”
“呵。”宋十三抽回劍挽了個劍花，不看劍鞘，回手就將劍插入劍鞘，那動作如行雲流水，竟無半分停頓。
收了劍，往書案旁黃梨木的官帽椅子上坐，頭微微擡起，目不轉睛地審視沈雲卿。
“上門求人，卻以隱私威脅。這就是你的求人之道？”
沈雲卿自知理虧，求人時便知不妥，可是人命關天事急從權，她也是沒辦法，才……
“是我同墨硯說，若是你不肯借馬車，就抖落你的祕密，可是你放心，我從來沒告訴過任何人你屁……那什麼上有朵梅花！”
那年她還在住在沈府時，彼時她那孿生兄長還在世。那一日她偷偷穿上了兄長的衣服溜出門兒。在河邊正玩兒得歡快，就看到一個少年掛在樹上下不來。
她順手爬上樹，原是想救他下來，不曾想中途竟出了意外。
她救人不成，反倒扒着他的褲子往下滑，手忙腳亂中看到了他的右臀有一朵梅花胎記。
等兩人落了地，就見少年提溜着褲子怒不可遏地看着她。當時她心裏一慌，拔腿就跑，結果少年追着她跑了足足半個時辰！
她灰不溜丟回了家，以爲這事兒誰也不會知道。
後來，她被迫女扮男裝，跟着母親從建州搬到了芙蓉鎮，在這明月衚衕住下。誰知道沒住多久，就在對門兒看到了那個被她扒了褲子的少年，兩人一碰面，彼此的臉都黑了！
“閉嘴！”宋十三眸光錯落，聽到梅花二字更是神色鉅變，指着沈雲卿連喊了三句：“你、你、你…”
聲音一出，他突然彎着腰重重咳嗽起來。
沈雲卿慌忙倒了一杯茶給他：“別生氣，潤潤喉！”
宋十三接過喝了一口，一瞬間又全數吐了出來，怒目看着沈雲卿，“燙！”
他這輩子如此狼狽，除了幾年前被沈雲卿扒了褲子！就是這回！一想到這裏，宋十三咳得越發厲害。
沈雲卿生怕他把肺管子咳出來，拍着他的背勸：“你放心，那是你我之間的過節，我從沒告訴任何人。”
“我這不是登門道歉了麼？你別生氣了！”沈雲卿還要拍他的背，“你那會拿石頭砸我我都沒說什麼，你看這兒……”她指着接近腦門上美人尖的地方往前湊，“給我砸出一條疤來！”
她整個人都往前傾，幾乎要貼在宋十三的眼前。
宋十三倏然站起來，這人於他就是場災難！
“沈雲卿，你離我遠點！”
沈雲卿不敢再上前，往後退了幾步，勸他：“宋十三你別生氣了，生氣傷身。我家祖上是御廚，我外祖祖孫三代都是大夫，我對醫術也略知皮毛…”
她好整以暇地審視宋十三：“按說你這身子虧空，又有咳喘之症，虛不能納氣，氣逆上行。平日裏就需要注意飲食，以清淡、溫熱爲主……”
“我有藥膳的食譜，回頭讓人抄來給你？當然，宋家財大氣粗，未必能瞧得上眼，但好歹也是我的心意，就當我爲從前的事像你賠罪！什麼四仁雞粥、白糖西葫蘆、滾籠絲瓜，最宜，當然……”
沈雲卿有看一眼宋十三，聲音漸漸低下去：“枸杞燉羊肉、北芪燉乳鴿、五子補腎茶也是喫得的。”
宋十三好不容易纔停止了咳嗽，前頭聽着沈雲卿背食譜，倒有幾分樣子，到了後面幾道，竟是漸漸往補腎方面領，給的都是陽舉易泄的藥補方。
霎時也不羞也不惱，眼神漸漸冷淡下去。
“你祖上是御廚？”
“你對醫術略知皮毛？”
一聲比一聲冷，冷得沈雲卿想扭頭走：“是，怎麼？”
“沒怎麼。”宋十三連連冷笑，看着沈雲卿的眼神忽而轉了幾分玩味：她倒是仁義，生怕他腎虛！既如此，那他就該禮尚往來！
“就是想請教一下，女子落水受凍，因寒凝血瘀、衝任不暢者，烏雞歸芪湯、山楂去痛粥、益母草湯等藥膳可適用？”
“女子月事不調，自然適用。”沈雲卿想也未想脫口而出，話音剛落，突然瞪圓了眼睛看着宋十三。
心念電轉間，宋十三已經扶着桌案冷冷看着她：“那我就將這藥膳方子就送與你吧。”
他知道了？什麼時候知道的？
沈雲卿倒吸一口涼氣，面色僵硬地陪笑：“我要這方子做什麼？”
“你說呢？”宋十三背過身去，強自將喉嚨的幹癢壓下去，“既是鄰居，我還是奉勸你一句，既落水體寒，就該少碰寒涼之物，若是不加調養，將來恐影響子嗣！”
“你！”沈雲卿倒抽涼氣。
話說一半卻已經點透了干係。沈雲卿想了又想，她與宋十三甚少接觸，即便見面也只是遙遙相望、互相鄙夷，唯一的接觸，只有今日他扶她那一把……
他無意間，扣住了她的手腕。
好好好，這人竟有如此本事！這一抓就把出了她女兒家的脈象！
“是我小瞧了你！”沈雲卿心裏片刻慌亂，強自鎮定問他：“可那又如何？”
宋十三的個頭比沈雲卿還要高上許多，此刻她仰着頭挑釁，他一低頭，就看見她鼻尖上一顆針尖兒大小的雀斑。
他從未見過如此大膽的女子，女扮男裝多年，被人戳穿了身份，卻沒有想象中的落荒而逃。
她的眸子像星辰，裏頭盛着坦然和無所畏懼，甚至還有令人挪不開眼睛的囂張——他的姐姐妹妹都是溫順謙和的，連說話都是細聲細氣，沒有一個女子會像她這樣。
宋十三心裏鬱結着不解，強迫自己移開眼：“沒想如何！不論你想當男人還是當女人，都與我無關。我只是想告訴你，過往的事到此爲止，往後咱們井水不犯河水，否則……”
“否則如何？”沈雲卿冷笑一聲接過話頭，“否則，你就告訴全天下我是個女子？”
沈雲卿又往前走了一步，逼得宋十三往身後博古架退，退無可退時，沈雲卿右手越過他的胳膊，“啪”一聲落在博古架上，牢牢地定住宋十三圈。
“你要說現在就可以去說！廣而告之也好，找說書先生也罷，或者我還能替你寫個畫本子，保準迂迴曲折讓人驚歎！要寫，還得把咱倆這一塊，看看這芙蓉鎮上的人，是對‘沈雲卿是個女人’感興趣，還是對‘宋十三的屁股’感興趣！書名我都取好了，就叫…《十三卿》吧？”
“你這個女……！”宋十三怒不可遏，被氣得心口顫，怎麼會有女子可以輕易說出這種話來！“簡直不可理喻！”
沈雲卿的身子前傾，幾乎把一半的身子都壓在了宋十三的身上，微微仰頭看他，一字一句說道：“有句話你說的對，我就是不可理喻的真女子！往後咱們還是井水不犯河水，我不惹你，你也別惹我！”
來時抱着冰釋前嫌的心，沒想到舊怨未消又添新恨。
沈雲卿眼看着宋十三從冷靜自持變得逐漸暴躁，現下更是氣得呼吸不順，眼底泛紅。
瓷菩薩瞬間變得有人味兒，面紅耳赤不說，那抹桃紅色更是一路蔓延到了耳根，也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
沈雲卿一時間氣消了大半。挨着他，半帶脅迫半帶揶揄地對他說：“否則我就四處告訴別人……你輕薄我！”
最後四個字幾乎是用氣音吞吐送入他耳側，說完，她鬆開手，往後退了兩步。
就聽宋十三咬牙切齒罵道：“沈雲卿！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沈雲卿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