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紅衣侍女不斷地搖晃着她,她卻雙目緊閉,胸口沒有一絲起伏。
善柔好奇地走過去也如她那般蹲下,這才發現,地上那女人竟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想要摸摸她的臉,手卻從她的臉頰穿過。
她擡起手看着,這雙手變得越來越透明,她馬上就要消失了嗎?
身後的陽光越來越熾烈,灼得她每一寸皮膚都是疼的......
善柔醒來的時候渾身都是疼的,好像夢裏的那些疼痛真實地發生在她身上一般。
窗外,天已經大亮,她稍微動一動,身上就是一身冷汗,很快身上的小衣便溼透了,整個人像從水中撈出來一樣。
“紫槿——”她喊,嗓子乾澀,疼得厲害。
她知道,自己這是病了。
她昏昏沉沉地想,以後再不敢任性地在地上坐那麼久了。
紫槿早已等在門外,聽到傳喚進了內室,看到善柔的樣子嚇了一跳,探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燙得她一個激靈,轉身就往外跑,邊跑邊喊:“夫人!夫人!主子發燒了——”
迷迷糊糊間,善柔似乎聽到娟娘匆匆趕來又匆匆離去的聲音,緊接着就聽見槿園一片混亂,暈暈乎乎間好像聽到有人說風寒、高熱幾個字,緊接着她便又陷入了沉睡。
她似乎又開始做夢了,夢裏,她又見到了那個紅衣侍女,她眼睜睜看着她被人一劍穿胸而過,趴在了地上的她的身上,鮮血和地上的水漸漸融合在一起。
“小姐,紅蓮來陪你了。”
紅衣侍女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
她叫紅蓮?善柔怔怔望着她,覺得這個名字好熟悉。
善柔整整燒了兩天兩夜,再睜開眼時,首先映入眼簾便是斜靠在牀邊打盹兒的紫槿,她稍一動,便感覺有什麼東西竄上了牀,兩隻爪子扒住她的胳膊,一顆毛絨絨的腦袋湊了過來,她還沒反應過來,一條溼漉漉的舌頭便舔在了臉上。善柔嫌棄地將蒼耳的腦子推到一邊,蒼耳委屈地瞪着兩隻黑黝黝的眼睛可憐巴巴地望着她。
一人一狗的動靜驚醒了紫槿,她下意識就把手放在善柔的腦門上,停了一會兒,才終於鬆了口氣,帶着哭腔說道:“主子,您可算醒了!”
不遠處單手撐頭坐在桌前閉目小憩的錦兒也趕了過來,見善柔雖然面有疲色,卻精神尚可,輕舒一口氣,背過身朝虛空拜了拜,口中唸唸有詞,好一會兒才轉過身來坐在牀邊,吩咐紫槿道:“快去告訴夫人。”
紫槿這才小跑着出去,不一會兒娟娘和哲兒便急急進門來,娟娘手裏還端着一碗藥。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娟娘拿手帕輕拭眼角。
“阿姐,我和娘好擔心你,娘都兩天沒閤眼了。”哲兒蹭到她跟前說。
善柔被紫槿扶起來斜倚着牀頭,擡頭望向娟娘,只見她兩隻眼睛佈滿血絲,眼瞼下一片青黑,眼裏盛滿了關切。她的心底一片酸澀,往日種種一幕幕浮上心頭,入口飲食,四季衣裳全是娟娘一手張羅,家裏一應事物也都是娟娘勞心勞力,她從來沒有操過一點兒心,更別說平日裏娟娘對她的那些噓寒問暖,她實是真心把自己當親生女兒般對待着。
“我沒事,”善柔垂眸,嘴脣動了半天,那聲“娘”到底沒有喊出口,她們終歸是回不到毫無芥蒂的從前了。
娟娘頓了頓,還是拿起勺子親自喂她吃藥:“來,把藥吃了。”
“我自己來。”躺了兩天,善柔覺得整個身子都有些發滯,接過藥碗時灑了些藥出來,娟娘便用手帕幫她輕輕擦拭乾淨。
善柔看見她握帕子的手指泛白,昭示出她此刻的緊張。
善柔裝作沒看見,小口小口地喝着藥,只是這藥似乎比平常的藥都要苦上十倍,實在難以下嚥。
“阿姐,你乖乖吃藥,吃了藥就給你喫蜜餞。”哲兒不知從哪裏摸出一包蜜餞,對她說。他待她一如既往的親暱。
善柔的眉眼柔了幾分,眼饞地望着他手裏的蜜餞,眼睛一閉,心一橫,捏着鼻子一口氣灌了進去,一隻柔軟的小手飛快地塞了一個蜜餞進她的嘴裏。
善柔嘴裏含着蜜餞,看着像只偷藏食物的小松鼠,憨態可掬,這才恢復了些往日的生氣,娟娘溫柔地望着她的臉,不自覺揉了揉她的頭髮,善柔下意識蹭蹭她的掌心。
“會撒嬌了,”娟孃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娟娘輕輕嘆了口氣,有些事一旦開始走錯了方向,便再難迴轉了。
善柔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對哲兒說:“阿姐想喫東街的杏仁酥,你去幫阿姐買好不好?”
“好,”哲兒一聽姐姐終於有胃口喫東西了,忙一口應下轉身就往外走。
善柔眼睛望向錦兒,錦兒立刻識趣地拉着紫槿往外走,邊走邊說:“我們陪小公子一起去吧。”
房裏只剩下娟娘和善柔兩個人,娟娘在牀邊坐下,問道:“你想問我什麼?”
善柔腦中閃過夢中那個叫紅蓮的女子的臉,前幾日她心慌意亂,關於一年前的事只聽了個大概便失落的跑掉了,此刻她冷靜了許多,有些事便想弄弄清楚。
“一年前的事您能再講一遍給我聽嗎?”
娟娘打量了她一眼,試探着問了一句:“你是想起什麼了嗎?”
善柔斂去眼底的急切,輕聲道:“畢竟攸關我的身世,夫人可否將當日的情形再詳細地講給我聽,那天……我太慌亂了。”
娟娘不疑有他,緩聲說道:“那天特別冷,我和哲兒被人追至河邊,眼看就走投無路了,你帶着侍衛衝了過來,見我們被人追殺,便讓侍衛來救我們,”她頓了頓,接着道:“誰知那些殺手的同夥也追了過來,你拉着我們一起逃命,你的一個紅衣服的侍女在後面掩護我們三個,可是咱們三個都不懂武功,單靠你那侍女一個抵禦不過,一個黑衣人去抓你,你便掉進了河裏”
河水冰寒,誰都沒想到她的頭竟會撞到河裏的一塊突起的石頭上,暈了過去,紅蓮將她救起後,也被人當胸一劍刺死了。當時場面一片混亂,最後侍衛和殺手全都死了,只留了娟娘和哲兒還活着,她們兩個本想將她和紅蓮的屍體埋了,這才發現她還有一口氣,便帶着她一路逃亡,三個人歷盡艱辛纔到了三合鎮。
“我的侍女……”善柔艱難地開口。
娟娘搖了搖頭。
善柔緊緊抓着被子,她的腦海裏時不時閃過紅蓮的臉,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卻不是夢中的樣子,耳邊似乎聽見她在說:“小姐,再不回去夫人又要打你手心了。”
她雙手抱着頭:“我想一個人靜一會兒。”
娟娘拍拍她的肩膀,轉身出去,順手幫她關上了門。
這一天,善柔想起了很多關於紅蓮的事,她記得紅蓮從小便一直跟在她身邊,跟着她一起闖禍,每次都替她被罰;她記得紅蓮的功夫很好,每次都擋在她前面;她還記得紅蓮得她師傅真傳,易容術爐火純青,每次出門都幫她易容,從來沒被人識破過……
善柔將自己關在房中,三天了,誰都不見,只有一句沒一句和牀前趴着一頭狼說着話,蒼耳時而坐起來抖抖毛,時而出去叼一根骨頭放在牀頭……
她記起了紅蓮,可是紅蓮卻再也回不來了。
善柔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她突然不想記起那些過往了,曾經的那些人,如果不記得,便永遠都是鮮活的;那些事,如果不記得,便可以當做從未發生過。
她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可是這一刻,她寧願自己從未憶起。
這次是紅蓮,下回又是誰?她的親人們,真的還活着嗎?
她不敢想,不敢查。
就這樣躲了三日,這天,門被敲了三下,沒人進來,只有一張紙從門縫塞了進來。蒼耳銜了過來放到她手上,善柔打開,是一幅畫,畫中女子坐在牆頭,旁邊放着半竹籃花,她的兩根手指亦捏着一朵,嘴角含笑,俏麗活潑,不是她是誰?
原來她竟是這樣的麼?
她坐到妝奩前望着鏡中的自己,不苟言笑,還一臉怯懦。
曾經的她無所畏懼,什麼時候竟這般躊躇不前了?
她呆呆望着鏡中的自己,好半晌回不過神來。
她不應該是這樣的,雲客來的老闆娘怎麼可能是個活在陰暗角落裏的懦夫,言彧筆下那個纔是真正的她,她就該是活在陽光下,勇敢面對所有一切,從不畏縮。
一天後,房門打開,善柔從裏面走了出來,外面陽光燦爛,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她側頭看向竹園,一場大雪後,牆邊的竹葉依舊翠綠,在寒風中依然挺拔如初。
院子裏,錦兒仰臉望着她,想起那天夜裏,善柔忽然來到她的臥房,和衣鑽進被窩,絮絮說着那件驚天祕密時的樣子,終於微微笑了,如釋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