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練營負責人順着馬丁尼手指的方向看去,監控器裏,一身灰撲撲得像在灰裏滾過的少年沒有正形地靠着樹,被周圍雜草掩蓋住了身形,半闔着眼,一副懶散無畏的姿態。再往下,左手正輕慢地轉着槍,右手垂在腰間,看似毫無防備但是指尖細看,卻有細密的透明的線。
“線上有毒。”馬丁尼頗爲感興趣的湊近了看他,回憶了一下少年的表現,“就是體術差了一點。”
唐澤千夜敏銳地朝隱蔽的監控設備看了一眼,神色厭煩,看口型似乎是罵了句髒話。少年碧綠的雙眸在昏暗森林裏,幽冷得像一匹孤狼,一眼看過去讓人冷不丁打個寒噤。
“唐澤千夜。”負責人恭敬回道。
“唐澤千夜?姓氏倒是少見。”馬丁尼翻了翻資料,“嗯?失敗的實驗品?”他這下真的驚訝起來了,“看不出來啊,這麼說來,體術差一些倒也可以接受了。”
凝神看了唐澤千夜片刻,馬丁尼最終微微笑起來,“就要他了。”他放下資料,“讓他進我的team。”
“是。”
撈到一個好苗子,馬丁尼心滿意足地離開了。唐澤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預定了,收回目光盯着手裏的槍,神色懨懨。
好熱……又累又餓又渴又困…………
他真的要忍無可忍啦!!
唐澤千夜在這個破地方一睜眼就被人一腳踹出幾米遠,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然後在完全摸不清狀態的情況上和人纏鬥,最終借用了一點巧勁一槍托給人敲暈了。還沒找到空隙喘口氣,就不斷地和別人生死相爭,內心深處不願貿然殺人的願望讓他的逃跑變得極其困難。
在森林裏拖着傷找到了一些有毒性的花草之後,唐澤千夜纔算是輕鬆下來。暗處虎視眈眈的目光,在發現他用毒厲害之後,終於消退了。
此刻他窩在高高的雜草堆裏,靠着樹,疲憊又茫然。
那個幽幽泛着白光的系統屏幕依舊是一堆亂碼,只能從裏面知道自己的名字,其餘的壓根沒有任何頭緒。
傍晚的風還是悶熱的。
他垂着頭,汗水順着額頭滴落在槍托上,在一片蟬鳴聲中唐澤昏昏欲睡。
月華刃拿着匕首彎着腰慢慢地前進,他的□□早就被人搶走了,還好當時他反應得快,把槍扔出好遠,在那人猶豫選擇去拾槍之後狼狽逃走。不過,幸運的是,之前訓練課上的對打他贏了,挑了兩把匕首藏在靴子內,還沒有被人發現,現在不至於沒有任何武器防身。
他走得輕巧,呼吸和心跳聲也盡力壓在了最低,卻冷不防踩中了一塊溫熱。他驚得幾乎要跳起來,匕首猛地揮至身前,人卻下意識往後退了好幾步。
“……我好睏。”
唐澤千夜的娃娃臉皺起來,他目光清明地看着眼前人慌張又緊張的樣子,碧綠的眸子比樹葉還要鮮妍幾分。
月華刃嚥了口唾沫。
他有點驚疑地看着姿態閒適的少年,不合時宜地在心裏惋惜了一瞬:年紀這麼小……他弟弟要是還活着,也就這般大吧。
唐澤無聲看着月華刃,看得月華刃踟躕不前,最終月華刃忍不住輕聲道,“你不殺我?”他緊盯着唐澤千夜,目光裏流露出自己也沒有察覺的哀求與希冀。
黑暗的世界沒有法度。
再接觸不到一點善意,他真的快要窒息了。
我真的很困……唐澤覺得自己頭腦昏昏沉沉,雖然理智還算清晰,但是確實懶得和人再廢話,他把頭後仰着往樹上一磕,“閉嘴,不殺,滾。”
這狗屁地方一分鐘都不想待了。
月華刃一直在顫抖的手終於平靜下來了,他抿脣看着臉頰通紅的少年,不知是出於什麼心理,又溫聲說道,“你是不是……發燒了?”
?
唐澤迷茫地睜大了雙眼。
月華刃從高處看過去,可以清楚看到那雙漂亮如翡翠的綠眼睛裏泛上了水光。
“哎?”
月華刃手足無措。
唐澤千夜撇着嘴,委屈又難受,“我居然發燒了……”他抽抽噎噎地說話,“我生病了還要在這種破爛地方和人打架……”
“我甚至一天都沒有喫飯!”他的音量放大了一點,但是因爲哭腔顯得黏黏糊糊的,月華刃幻視一隻小奶貓在沒頭腦地撒嬌發癡,他的心登時就軟下去了。
唐澤還是個未成年,娃娃臉更顯小。而月華刃自己也不過就是二十來歲的青年,此前沒有被組織扔進訓練營的生活平靜又溫馨,還沒有辦法做到冷硬涼薄的地步。
真的很像,我弟弟啊。
月華刃想,鼻頭有點發酸。
唐澤千夜倒是不客氣,接過來就開始啃,畢竟是在野外,烤肉烤的並沒有熟透,爲此他咬得非常用力,齜牙咧嘴地沒有一點形象。
上帝還是眷顧唐澤千夜的,不若叫馬丁尼看了他現在這幅樣子,必定是會立馬後悔,把他推到別人的team去的。
畢竟,馬丁尼身爲一個單身了三十八年的大鬍子糙漢,真的,非常,不擅長養孩子,雖然組織裏也沒什麼人擅長就是了。
月華刃在唐澤咬牙和兔肉奮鬥的時候,試探着走近坐在了樹的另一邊,他緊繃了一天的神經微微放鬆下來。天色已暗,離考覈截止時間八點已經不遠了,森林裏除了蟬鳴聲,不時會響起幾聲槍響。
恍然間,好像天地間只剩下這一片寧靜的歸處。
“你叫什麼?”
不知道什麼時候把頭湊過來的唐澤千夜在月華刃背後幽幽吐氣,嚇得他一個激靈差點要爬起來,手不由自主地握緊了匕首。
月華刃無奈地看着少年頂着一頭亂糟糟的黑髮,嘴裏叼着一塊兔肉,探頭和他說話的樣子,嗓音溫和,“我叫月華刃。”
唐澤“咯吱咯吱”地咬着肉塊,低聲重複了一遍,“月華刃……真好聽,你的名字。”
月華刃爲這孩子氣的話笑了起來。
“那你叫什麼?”
“唐澤千夜,你可以叫我唐澤。”
“你的名字也很好聽。”月華刃禮尚往來地回誇唐澤,唐澤圓溜溜的眼睛亮晶晶的,讓他想起了幼時弟弟眼巴巴望向自己時眼裏的月光。
他垂下了眸。
唐澤還想說些什麼來刺探一下現在他面對的具體情況,尖銳的哨響,卻突然在森林裏此起彼伏地響起。他把話吞回去,纏着線的右手微微一緊,若有若無地打量着月華刃。
月華刃怔怔地發了一會呆,似乎是察覺到他的目光,看過來,一滴晶瑩的淚珠落了下來。
“結束了。”
他低聲喃喃,擡頭失神地看向那一朗明月。
這噩夢一樣的一天,終於……結束了。
他活下來了。
明天將是新的噩夢。
但好歹,他的生命裏還有明天,已經是幸運的了。
唐澤千夜的右手捏緊了線無毒的兩端,沉默地站起身來,摸不清出口在哪裏、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情況的他跟着月華刃,裝作很自然的樣子往前走。一路上不斷看見沉默抱着槍或是拿着武器的人,帶着一身血腥味,狼狽冷漠,且無一不是單槍匹馬,襯得他們的兩人組格外顯眼。
真像在養蠱啊。
月華刃彎脣諷刺地笑笑。
出口那間熟悉的監控室就在不遠處,他停住了腳步,垂下頭看着跟在他身後的唐澤,語調真誠又溫柔,“出去之後,你願意和我搭檔嗎?”
唐澤擡頭。
這個有着好聽名字的青年面容清秀,臉頰被人劃了一刀,還在流血,整個人人髒兮兮又灰撲撲的,眉眼間的溫柔卻像是月光在汩汩流淌,乾淨又透徹。
於是他點點頭。
月華刃忍不住輕輕揉了揉唐澤的頭髮。
“我會保護你的。”
他的話很輕,卻也重重地在兩人的心裏蕩起波瀾。月華刃是一個弱者,他一直都明白,自己懦弱愚笨又優柔寡斷,但是即便是弱者,也想努力地用單薄的身體護佑一隻還沒有成年的幼貓。
這是他受過的教育。
更何況這隻幼貓,還有着人性與善良。
唐澤看不懂氛圍,不想在這裏繼續傻站着,伸手拽着月華刃往前走,語氣不耐,“快點走,餓死了。”
一小塊兔肉還不夠他塞牙縫呢。
他還發着燒呢,還是個病人!
一天沒喫沒喝了!
人都要餓暈了!
餓暈了!
月華刃含笑任由唐澤拉着他走,兩人從一片黑暗中走出森林,邁進負責人所在的、那個投滿了監控器畫面的房間內,寥寥幾人站在房間內,姿態緊繃又防備。
也邁進了短暫的光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