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話就說到這裏。”謝雨霏點點頭,又恢復了冷漠的神情,“畢竟與我聯手,就是與整個聯盟作對。給你考慮的時間。”

    她緩緩走出坍塌的祠堂,外面六輪紅日剛剛升起,大地一片枯黃蕭瑟,金光鋪灑。

    “順便說一句,你絕不可能再回陵州了。”謝雨霏背對任逸,越走越遠。

    “陵州處於聯盟與啓光會一明一暗的監控下,他們以爲你死了,陵州百姓纔有可能逃過一劫。”

    “他們流離失所,已經夠苦了。”

    “這時候你若再出現勢必會給他們帶來更大的災難。”

    任逸心中一沉,她說得確實有道理。

    陵州確實回不去了。

    一切始於池口鎮祠堂,又終於池口鎮祠堂。

    始於水怪,又終於水怪。

    始於“天圓地方”,又終於“天圓地方”。

    任逸嘆了口氣,這大概就是宿命吧。

    空氣中泛起一陣透明漣漪,偃師、巽風等三人並肩站在遠處,面對任逸。蚩尤旗救援巡城司受了些皮外傷,偃師眼角還有乾涸的血跡,但已經使用任逸的能力自愈。

    “調查完池口鎮,我們也要回去了。還好‘天圓地方’還在你體內,也不枉我們奮力一場。”巽風道。

    蚩尤旗道:“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

    “往西南走吧。”任逸擡頭看了看天,“那邊比較混亂,啓光會勢力或許難以深入。”

    四人沉默並肩走出池口鎮,站在倒塌的擡杆大門前。

    半晌,任逸率先開口:“那咱們就在這分別吧。”

    “保重。”三人消失後,一片荒涼中只剩下任逸的身影。

    陵州城外,六輪紅日在寒冷天空中掛成一排,左面一輪緩緩沿着弧狀軌跡蕩起,下落回到原地,右面的繼續。太陽給破碎的一切鍍上一層溫暖的光。

    陵州城破了一半,城牆沿海的部分塌了個巨大的缺口,海水倒灌進來,整座城全都泡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曾經壁壘森嚴的城門如今洞開着,一半房屋完全倒塌,滿地都是漂浮的樹木、屋頂、磚牆、車輛。另一半也空蕩蕩的,陵州倖存下來的十萬居民,此刻全部站在荒野上,揹着大包小裹,眼含淚水,不捨地眺望他們在這度過一生的家園。

    今天他們不得不離開了,去找一塊平坦肥沃的土地,重新開始生活。

    “老人和孩子先上車!”

    “大件物品不要帶了,只帶生活必需的!從大到小自覺擺放,不要搶佔別人的地方!”

    不遠處,壯年男女各自搬着行李排成一條壯觀的長隊,巡城衛忙碌着,維持治安。

    任逸望了望,幾乎沒有他熟悉的身影。那些跟他打過交道的,基本都死在了海浪裏。

    除了白恆磊和許天薇。

    李部長犧牲後,他們倆成了這支臨時隊伍的領導者,正忙着協調各城支援。

    許天薇似乎摔斷了一條腿,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

    白恆磊看起來沒什麼大礙,估計是“天圓地方”的效果。

    一隊殘破的裝甲卡車從城門開出來後,陵州城徹底陷入一片死寂。

    每輛車身都用紅漆寫着“陵州任氏”,是鏢局的車隊。

    任逸在遠處看着,視線忽然模糊起來。

    這場景他很熟悉,就像以前的每一個早上他站在窗前,目送車隊遠去。

    他原本以爲一切都不會變,自己永遠是個出不了城的人,大家永遠會按時歸來。

    頭車的車門開了,任遊從上面下來,衝排着隊的人羣喊道:“手裏的東西就近放!各人記住車牌!”

    人羣呼啦呼啦朝着長龍般的車隊衝了上去,吵吵嚷嚷。

    “手裏沒有大件行李的,老人小孩,抓緊時間上車!”另外一條車隊前,王春富拿着喇叭來回走着大喊。

    任逸還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李姐、妞妞、黃芪、標哥……

    他們都還好好的,雖然每個人都滿臉疲憊,傷痕累累。

    等待上車的隊伍不知排了多遠,任遊走到遠處,沉默地抽着一支菸,抱怨道:“等我這一把老骨頭死了,這一攤子破事誰來管啊。”

    黃芪忙裏偷閒,也站在一旁抽菸。他的一條胳膊斷了,不能開車,也不能幫着搬運重物。

    “把車賣了,留點錢養老啊。東家你都快六十了,也沒個老婆孩子,不自己操心還等着誰來操心?”

    任遊抽完了一支,隔着滿目蒼涼望向曾經鏢局所在的位置,臉上有些悵然若失的神情。

    “說的也是。不知道前幾年是爲了啥,總想着拼一把。”

    “經過這場大地震我算是明白了,不拼了,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一把年紀了連個孩子都沒有,也不知道哪天撒手了東西留給誰。還是賣了,換成錢,趁着能花趕緊花。”

    黃芪笑道,“給大夥分分啊,哈哈。”

    “想美事呢。”

    碾滅菸頭,任遊大步向着卡車走去。他的背影看上去依舊高大健壯,但其實已經開始佝僂。

    任逸兩眼一陣痠痛,所有人都忘記了他的存在。

    任逸無意識地擡手,摸到自己背上的一條尼龍包帶。

    那是重劍“象王”,任遊交給他兩次,一次是跟着黃芪出城前,另一次就在昨天……

    不過還好,至少忘記了就不覺得難過。不然老爹一把年紀了老來喪子,後面幾十年該怎麼活啊。

    謝雨霏的話不知有幾分真假。

    東部聯盟又發出通緝令,在各堡壘城之間飛速傳遞。謝雨霏毀壞了陵州,升級爲特級逃犯。

    總有一個是假。等任逸弄清楚真假的一天,他一定要報仇!

    他現在要做的,就是保存實力,戰略轉移。

    “天圓地方”曾經與陵州百姓有過短暫的連接,不知爲何,裏面充滿了他們的回憶。這些片段飛速閃入任逸腦海,全都是熟悉的場景、熟悉的街道和麪孔。那都是他們生活中的喜怒哀樂、柴米油鹽。

    這裏面,多多少少包含着任逸的身影。

    鏢師們的記憶中有跟任逸同桌喫飯的畫面,同車出城的畫面。

    還有很多任逸小時候的畫面,考試考砸了,跟同學打架了……這些記憶來自他的父親任遊。

    任逸看得淚如雨下。

    他會回來的。

    到那時候,他一定要把這些記憶還給他們的主人。

    嘟嘟——

    車隊裝好了第一批,緩緩發動起來。土黃色的鋼鐵長龍在任逸眼中逐漸遠去,一切都像從前。

    “今天天氣不錯,是未來一星期中最暖和的一天,宜出行。”

    突然,一個甜美的女聲貼着他耳朵響起。

    “哎?忒彌斯女神?”任逸愣了一下,“巡城司大樓都壞了,你沒事?”

    “已經聽到消息了,聯盟總部會派人來處理大樓中的收容物,我的本體也會被帶走。”女神平靜道。

    “也就是說,你的精神體會跟着我走?”任逸詫異。

    “是的。離開阿難陀舍沙的影響,你會時常聽見我的聲音。”

    ……總算路上有個伴吧。

    “好了,我也該走了。”

    任逸轉身,背對晨曦下破碎的陵州,背對曾經最熟悉的親人,踏上未知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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