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羽的身體已大不如前,在畢煥澤跟前強撐着,是怕露怯引來禍患。今日這一番折騰,耗費她太多陽氣,她只能緊緊收住仙力,僅憑肉身之力慢慢地往家挪。她這肉身也是副嬌弱的肉身,等挪到無底溪的時候,天已徹底黑了。她一頭扎進冰冷刺骨的溪水中,在水底潛游,卻聽得身後傳來一聲巨大的水花聲,可能是溪水裏的巨噬魚在打架,她沒有理會,逆流而上往寒潭去了。在寒潭底泡了一晚,白日裏散失的陽氣總算補回一些,雖仍只不過如同沙漠行人喝了一口水而已,但對她來說,感覺已經好多了。
日頭已經升起一竿高了,她才攀山回到自己的茅屋,不過,今天她料定子桐必不會來找她玩耍,所以也很放心,哪想到剛一推開院門,卻見院子裏杵着一人,簡直沒把她嚇個半死,要知道,她這一身冰水虛弱的樣態,一直都謹慎地瞞着所有人,今日卻被撞破,不由得她不警惕。
院中男子一身玄衣,儀容俊雅,正是白日裏跟李曦白拼命的那位“英雄”。禾熙看到全身溼透冰棍狀的阿羽先是一驚,然後便飛速迎上來,脫掉自己的外衣給阿羽披上,再扶她走到院中一株玉蘭樹下。阿羽將沾滿水珠的外袍還給禾熙,然後直接躺到樹下青石板上曬太陽。禾熙於是就在她身旁坐下來,安靜地看着她。阿羽默默看着頭頂光禿禿樹枝上僅有的兩三隻花朵,感受着來自禾熙的灼灼注視,幾百年來,還從未比今天更尷尬過。過了好久,舌頭終於可以活動了,她剛要說話,卻忽然被禾熙搶了先。
禾熙說:“我可以留下來跟着你修仙嗎?”
阿羽被唬得一跳,差點直接坐起來,堅決道:“不行!”
禾熙鬱郁道:“原是我有錯,你不原諒我也是應該的。”
阿羽大驚,掙扎着要坐起來,被禾熙一把摁住。阿羽壓抑着躁動的情緒,耐着性子閉上眼,一分一秒艱難捱過去,直到身體徹底暖過來了,這才一骨碌爬起來,盯着禾熙的眼睛仔細查驗確認。
“你居然”
“洛洛”
阿羽一拍額頭,自制的忘憂水幾百年來從無失手,今日卻是有奇遇了,阿羽立馬進屋又倒了一杯,要禾熙喝下去。
禾熙眉頭緊皺,態度堅決:“我不喝!又是上次的藥,除了讓人鬧病啥用也沒有!”
阿羽眉毛一豎:“由不得你!”
“又想唬我?”
“你不喝算了,我自己來吧!”
禾熙臉色鐵青,知道阿羽不是說着玩的,他瞪視她良久,無奈氣鼓鼓端起杯子一口飲下。阿羽緊張地盯着他的眼睛,想看看忘情花氣到底發生作用了沒有。
禾熙沉沉看着手裏的杯子,黯然道:“你還記不記得那一年一起到敬國寺看櫻花?景色極美,你卻不喜歡?”
紫羽心道,已經開始說胡話了。
“你說‘花落無依,貧賤如泥’,我還笑你傷春悲秋。後來有個瘋和尚跑來,說你‘福薄命短,壽不過十五’,要度化你入佛門,被我趕跑了,現在想來……想來……從前,我一直以爲,你一定是我的,就算是在唐國,聽說母后要迫你嫁人,我也從不相信有人能把你從我的手中搶走……即便是……五年前你趕我走,我也始終堅信一定還能找到你。可是……我現在……現在忽然之間忘記了你原本的樣子,無論怎樣努力回憶,都無法想起來了……我……”
一滴晶瑩的淚珠,從禾熙的眼睛裏流下來,想起“男兒有淚不輕彈”這句老話,阿羽也略有感慨,道:“我逼你忘情也不是欺負你,從你決定去唐國提親,習禾洛就下了決心。如今想來,你這麼精明,大約當時並不想拋棄她,是想妻妾兩全罷了。不過,你總說拿她當妹妹,又經常忽略她,所以她要跟你一刀兩斷,也屬人之常情,更何況,她又是因你而受魯後迫害。這是她的決定,所以,即便神水再不奏效,也切記千萬別再來了。我不是她,即便是她,也必要尊重她生前的決定。”
這番話恰如其分地刺痛了禾熙,忽然,他不知爲何愣了一瞬,然後竟突兀地彎起嘴角,牽強做出一個彬彬有禮的笑容,揮手告別轉身而去,非常迫不及待。他很匆忙,步伐卻遲滯許多,阿羽心生疑惑,追過去扯他的袖子,見他梗着脖子不肯回頭,便使了點蠻力,居然……就把他這個武林高手拉倒了。他脆弱得如同秋風中的一片落葉,向後仰摔在她的身上,阿羽探他的鼻息……沒氣兒了!
阿羽只覺眼前一黑,立即懷疑自己是不是推算錯了,這九州大亂的好戲纔剛剛開場,他,怎麼能就退場了呢?
此時此刻,語言已不足以表達阿羽悲憤的心情,她急匆匆抱起禾熙,騰雲拼命往凌霄峯趕。疾風在身後劃出一道金光,她一頭衝破凌霄峯外的石障,扎進濁濁霧霾之中。
被混沌之氣淹沒的凌霄峯,入眼處白茫茫一片,視距不過五六尺,阿羽憑着記憶,從半空中準確落在棲桓洞背後的靈泉邊上,一把將已經昏迷不醒的禾熙,按進泉水之中。靈泉之水可以稀釋他體內忘情花的毒素,她長出一口氣,揉着額角,看着這個倒黴孩子發愁,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這個按推算來說,應該是強悍得史無前例的人物,爲什麼竟然會脆弱得史無前例。
忘情花生於四十七萬年前淆恆紀創世之初,雖因幾分毒性可腐濁魂靈讓人忘情斬憂,但卻絕不會傷人□□。可是!這位大人!居然中毒了!真是匪夷所思!難道說他的魂魄太古老?仔細想想又不可能,沌武紀的魂靈早在四十七萬年前那次天地浩劫中,就基本消隕殆盡,如今只剩“孚神藹淰”一位,而藹淰的氣澤又因與淆恆紀的氣澤排斥相剋,終年只能隱在長咼仙境之中,不能跑到凡世轉世投胎。阿羽反覆琢磨了很久,還是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