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霽有些恍惚,突然分不清眼前景與夢中相,紅綢被風翻卷發出“噗噗”的聲音,在她耳中竟好似鮮血噴涌,帶起遍地腥紅。

    街上人影攢動,車水馬龍,地面上漆黑的影子蠢蠢欲動,街邊人談笑咧起的嘴角彷彿下一刻就要迸裂成呆板枯槁的縫隙。

    她緩緩往芳菲樓走了一步,想要看清紅綢之下隱藏的東西,那裏應該有一道視線,冷冰冰而露骨地盯着她……

    突然一雙微涼的手抓住了她。

    雲霽驚得渾身一抖,猛地回過神,轉頭有些驚恐地看向身後拉着她的人。

    是寒情。

    “跟我來。”他看到雲霽的樣子,什麼也沒說,只是繼續牽着她向前走去。

    寒情將雲霽帶回了雪園。將她隨身的藥箱放到一邊,鬆開手,示意她跟上來。

    雪園中些許凜冽的寒風一吹,雲霽徹底清醒過來。大概是困惑夢中景象多日,今日猛然見到,一時有些魔怔了。

    寒情帶她去了園子中間的一處花園,入眼便見園子中幾塊巨大山石堆疊成一假山,矗立於高高低低的屋舍中不甚明顯,但站在對面才能發覺,這假山不僅不矮,而且山壁石階五臟俱全,還覆着一層薄雪。

    雲霽忍不住道:“你這園子到底有多大?怎麼連山都有?”

    寒情一笑:“好看麼。上去瞧瞧。”

    說完便踏着石階向上攀,見雲霽一時沒動還回頭朝她招手。

    雲霽跟在他後面:“直接跳就能到山頂,幹嘛要走石階?”

    “那多沒意思,即便是這麼一座假山,也有值得賞玩之處。”

    雲霽不常見過這種覆着雪的石山,一時有些不習慣腳底微滑的感覺,踏着寒情的腳印,在一處陡峭石階腳滑,身子一歪。

    “小心!”寒情回頭,本想拉雲霽的手,結果雲霽伸手扶旁邊石壁,兩人的手錯開,他一把伸過去,竟只能抓住了雲霽的肩膀,臉上有些真切的緊張。

    出手兩人都愣了。他們都清楚,以雲霽目前的修爲和身手,就是真滑到了也摔不着。

    寒情剛纔什麼也沒想,只看見雲霽險些摔跤就伸出手,本來是想抓手的,結果偏偏握住肩頭,碰到的瞬間順勢往自己身前一拉,直接把雲霽向前拽了半步。

    寒情看着被他自己拉到面前的雲霽,下意識有些尷尬。

    雲霽擡眸瞥了他一眼。

    被那熟悉眼神一瞧,寒情頓時恢復往常神色,除了握着雲霽肩頭的手心開始微微發熱。

    寒情顧不得細想,順勢將雲霽推到他前面:“你在前面,我護着你。”

    他無心之言,雲霽卻突然感覺心頭一熱,微微一笑,由着他的手若隱若現的護在她後腰。

    不論如何只是個小假山,走幾步就到了山頂。走上來雲霽才發現原來這上面有個小亭子,短小石徑蜿蜒,檐上長雪如堤,兩側蒼石覆雪,紅漆如梅。

    在地面上被樹和山石遮掩,竟完全看不到上面的亭子。雲霽步入亭中擡眼一望,才發覺這裏原來這麼高,能夠輕易看到周圍幾條街的屋頂。

    也包括芳菲樓揚起的紅綢。

    “這園子我是仿照極北寒天景緻造的,不過仍差得遠。有機會帶你去極北寒天看看,那兒冷得多,也好看得多。”

    寒情跟在她後面也進了亭子,揮袖拂去石桌上的雪,不知從哪裏掏出壺酒來,又拿出兩個酒盞。

    “請我喝酒?”雲霽忍不住笑。

    寒情坐在石墩上神態自若:“賞雪缺不得好酒,好酒需相伴美人。便宜你了,這是極北寒天的松雪酒,我身上就這一壺。”

    “多謝誇獎。”雲霽接了酒盞,衝寒情舉了舉,倚着亭柱仰頭飲了一口。

    入口便有清涼凜冽之意,隨即是辛辣酒香與悄然瀰漫口中的松香。

    “好酒。”

    雲霽出神地看着遠處芳菲樓的高臺,隱約瞧見工匠在忙前忙後地佈置。若到佈置好那日,應當是一番盛景。

    大概是爲了芳菲樓花魁大選準備的。芳菲樓爲了這所謂“盛會”,已是下了大手筆。

    寒情看着雲霽逆光的身影,舉着酒盞的姿勢很懶散。青絲隨意搭在肩上、頸上、垂在手邊,每根髮絲都是一幅畫。

    “爲何不能去雲微寺?”

    寒情聽到雲霽突然問。他剛想回答,就見雲霽轉過身正對着他:“是擔心雲微寺背後的人,還是擔心這其中更多牽扯?”

    寒情張了張口,半晌無奈笑着搖頭:“你猜到了什麼?”

    “沒猜到什麼。只是覺得這事不尋常,牽扯到天道衛,還牽扯到朱湄。”雲霽道,“天道衛也就罷了,朱湄……從極淵的叛將,沉笙帝君要追殺她,這樣的人莫名其妙跑到凡界來害人,實在無法想象是爲了什麼。”

    寒情沉默片刻,嘆息:“朱湄失蹤很久了,也只有三哥和溟帝滄壬一直追着她不放。”

    “溟帝滄壬?”雲霽疑道。

    “朱湄偷走了滄壬的孩子,他當然要追查。”

    雲霽疑惑:“不是說那孩子死了嗎?”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寒情搖頭,“只有人看見朱湄帶着那孩子跑了,滄壬遭了暗算沒追上。他一直很自責,覺得孩子丟了是他的錯,所以這麼多年一直到處追着朱湄不放,連帶整個從極淵都低調到沒什麼存在感。”

    ……

    從極淵是溟族的仙域,位於冥海的邊緣,是距離夭妄灘最近的仙域。

    萬年前,三界曾經歷了一場大戰,整個三界都被捲入其中,造成遠古仙神大半隕落。由於最終決戰地點在從極淵下方的深海歸墟,於是被稱爲“歸墟之役”。

    朱湄便是在這場大戰中大放異彩,溟帝滄壬也是極少數在那場戰役中活下來的遠古仙神,同天君是一個輩分,天君即便懷揣天道,也要忌憚他幾分。

    如今蓬萊仙島、極北寒天、崑崙、湯谷乃至塗山的主人,都已然是那些遠古仙神的後人,仙域底蘊的折損遠遠嚴重於碩果僅存的從極淵。

    由此,在歸墟一役後,溟族的從極淵成爲了除天界之外,最爲強大的仙域。

    然而好景不長,從極淵名將朱湄突然走火入魔,從此不知所蹤。從極淵從那時起,漸漸褪去了昔日榮光。

    千年前,溟後誕下一個女兒,據說其誕生之時天生異象,彼時冥海碧浪滔天,震盪一直傳到了深海歸墟。整個三界的天空都泛起耀眼的金色霞光,蓬萊仙島上空凝聚紫氣飄向從極淵。籠罩從極淵幾年之久的雨雲豁然洞開,霞光感化冽雨,倒映出天上宮闕縹緲似幻。

    三界震動,而滄壬大喜,立即將這個小女兒定爲繼承人。三界之間津津樂道,紛紛向滄壬道賀。

    然而誰也沒想到,在這小女兒的週歲宴上,三界賓客滿盈,朱湄就在這個時候潛入了溟宮,帶走了這個孩子,從此不知所蹤。

    滄壬從此消沉,無心顧他,一心追查女兒蹤跡。從極淵上下漸漸淡出了衆人視野,除非盛事鮮少露面。昔日盛極一時的仙域,如今人人皆知,卻甚少提起。

    ……

    雲霽聽寒情的語氣,不像是在說什麼道聽途說之事:“你和溟帝很熟?”

    寒情一怔:“噢,我年少時曾在從極淵住了一段日子,斷斷續續地有些來往。”

    他似乎不太願意細說,轉而換了話題:“朱湄實力雄厚,三哥雖在追查她,但多半是敵不過的。你們不必在她身上費心,還是多加小心天道衛。我雖能說上一兩句話,但天道衛畢竟聽從天君旨意,有些事我也無能爲力。”

    雲霽皺眉:“大營?”

    “我和三哥試探過,對方口風緊,估計知道的也不多,但……這大營是不能散的。”

    至今每日仍不斷有人被送進大營。而聽鏡邑塵願所說,那些人進了裏面,定然沒什麼好日子過。更別提一些無辜被抓進去的妖了。

    引得天道衛如此動作,難道此時牽扯到了天君?

    這事經不得細想,越想越覺得牽扯甚廣,前路惘然。雲霽將盞中的酒一飲而盡,問:“皇帝也中了毒,爲何他不會被抓進大營?”

    寒情起身給她斟滿酒,笑道:“凡界的天子乃是天命所歸,與尋常凡人大有不同,有氣運加身,即便是天道衛也不能妄動。就好比霏羽那小丫頭有祥瑞氣運一樣,蓬萊仙島不都拿她當寶貝。”

    雲霽覺得有理,“對了,霏羽剛來時跟我說過,她出來除了逃婚,還想找到青鸞族遺失的祥瑞珠。”

    “祥瑞珠?”寒情挑眉。

    “嗯,這個名字……卦文中有一句‘三生祥瑞’,我懷疑指的就是祥瑞珠。”

    “我聽聞瑞珠已經遺失了許多年了,一時半刻豈能找到。”寒情搖頭。

    雲霽低頭思忖:“這麼說來……你當時憑一個‘華’字,認定我要找的是落華鈴,‘華燈綴夜’……塵願是由法器青煉燈化形,莫非指的就是他?‘玉入鬼門’的玉,莫非是太蒼玉?”

    寒情也想起這茬,點了點頭:“不無可能。不過你可小心,上次消融惡念,你的修爲便降低三分之一,如今尚可對敵,接下來只會越降越多。此事牽扯頗多,就算有宿螢和你一起,若是對上朱湄那個層次的,也沒什麼還手之力……”

    寒情兀自說着,沒注意雲霽什麼時候走到他跟前。直到她在他身上籠罩下一層陰影,才恍然擡頭。

    就見雲霽舉着酒盞,微醺之下面色嫣紅,更添幾分麗色。

    “不是還有你嗎?你不會扔下我不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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