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情怔怔地看着面前的雲霽,胸中隨着雲霽帶着酒意的話語震盪了漣漪。

    他很想問她是不是喝醉了,照以往她的樣子,從來不會說出這樣的話。又或者……是他醉了,整個人暈酡酡的,辨不清他們是身份各異的漩渦中人,還是兩個高臺上品酒賞景的自在閒人。

    然而沒等他鼓搗明白,雲霽已經轉過身,繼續看着遠處,好像剛纔的話只是隨口一問。

    初夏薰風吹進雪園,變成了略有凜意的寒朔。迎面吹來卻不覺冷,反倒裹挾暗香,幽洌爽朗。

    亭上的雪被風吹散撒下,在面前籠起一層白紗,沖淡了遠處紅綢鑽心的紅。

    寒情站起來,剛走到她身邊,就見她回過頭:“其實我有點好奇,沉笙帝君的記憶到底怎麼回事?”

    寒情笑了:“那天不是說了?凡是讓他有一絲絲不悅的事,不論憤怒、悲傷、愧疚、羞赧之類的,都會忘掉。他只記得開心的事——現在又多了和流蘇有關的事。”

    說着他嘴角多了一絲耐人尋味,抱着手臂:“我都不知道三哥什麼時候多了個跟屁蟲,照他說的似乎是他上哪小狐狸就跟上哪去。”

    “我看他也沒有不許她跟的意思。”雲霽搖頭。

    “反正他能保護小狐狸。難得能感受一下喜悅之外的情緒,他求之不得。”

    雲霽思索片刻:“就是因爲生氣會忘記,所以脾氣才那麼好嗎?”

    “脾氣好?”寒情笑着搖頭,“恰恰相反,很容易生氣難過。雖然我們兄弟幾個時常告訴他控制好情緒,不要生氣就不會忘掉。可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爲何生氣,自然也不懂得如何不生氣。至於看起來脾氣好,是因爲他單純,只記得開心的事。”

    寒情喟嘆一聲:“整個世界對他而言都是美好的,所有記得住的人都是良善的,當然也沒有壞脾氣的理由。”

    雲霽聽着,莫名感覺出了一種深深的無力和哀愁。

    “明明知道應該悲傷,卻不知道爲什麼而悲傷。世界留給他的永遠有一半空白,也不知是福是……”

    雲霽說了一半突然頓住。

    “一半的,空白?”

    她突然想起來,如果沉笙的記憶被分成良善與惡念的兩半,那麼寒情……

    他時不時變幻的兩幅面孔,一半燦爛逍遙玩世不恭,一半陰森狠厲凡事做絕,不也是被分成了良善與惡念的兩半嗎?!

    “你……”

    雲霽猛地轉過頭,寒情低頭一手接住了她落下的酒盞,隨手放回桌上,有些莫名:“想什麼呢?這麼大反應?”

    雲霽張了張嘴,一時沒想好該怎麼說,就見寒情突然看向她的額頭:“你的額墜……歪了。”

    寒情指了指她的額頭,方纔她猛然轉頭,額墜弄歪了,眉心的雪花紋印都露了出來。

    他的眼神突然有點奇怪,緊緊盯着那額墜,胸口一陣猛烈的起伏,雙手因爲震驚僵得一動不動。

    雲霽伸手去整理,奈何心亂如麻,那東西又纏在頭髮上,幾下子拽得發疼,心中不耐就想幹脆把那幾根頭髮扯斷。

    寒情一回神,重重眨了眨眼,遮蓋了眼中方纔幾乎要溢出來的震驚,忙攔住她:“哎哎,怎麼這麼大脾氣?頭髮扯斷了多可惜,我幫你吧。”

    說完就靠近過來,低下頭,動作輕柔地擺弄着那幾根頭髮和額墜。

    雲霽僵在原地,手舉在身側忘了鬆懈,眼神正對是他的胸口,稍稍擡眼便能看到形狀漂亮的喉結。

    她不知該把眼神往哪裏放,下意識想偏頭,被寒情手指擋住。

    “別動。”

    他一說話,溫熱的呼吸全數撲到雲霽額頭,眉心雪花紋的涼意尤爲明顯,一涼一熱,她的心肝來回在油鍋和冰天雪地裏翻江倒海,催生誕生不多久的心思欣欣向榮。

    她擡頭看向寒情的眼睛,這好像是她第一次這麼認真地看他的眼睛。

    明明顏色極深,明明沒有什麼旁人沒有的璀璨光華,可她就是覺得,他的眼中好像有萬年化不開的霜雪。

    寒情輕輕擺正了額墜的位置,像是弄好了。心裏亂糟糟一團,低頭一瞧,剛好撞上她水盈盈的眼睛。

    幾點紅潤仍殘留在她臉上,彷彿有愈燒愈烈的趨勢,喝了酒的眼神並不似往日冷靜摻雜些許嘲諷,而是隱約籠上一層迷濛。朱脣泛起水色,有些慌張地抿着。

    他指尖仍牽繞她的烏髮,一時忘了放手。

    落雪隔絕了亭外季節交錯,呼吸之間落針可聞。

    眼神相撞間明暗晦澀,每一寸心緒波動都倒映進近在咫尺的波光粼粼裏。

    雲霽已經忘了剛纔想說什麼話,在季節更迭到這一刻的時間裏彷彿魔怔了一般,只有面前的臉好看到看不夠、想要長長久久一直看下去的念頭。

    “噗!”

    一團雪從搖搖欲墜的枝梢躍下,瞬間融合進地上鬆鬆軟軟的純白。

    兩人被這細微聲響猛然驚醒,這廂對視耳朵都微紅。

    寒情放下手,卻沒退開:“幹嘛這麼專注地看我?”

    雲霽臉一熱,剛想狡辯,過去寒情面紅耳赤的樣子突然出現在腦海裏,心頭一動,嘴角勾出懶洋洋的笑意:“因爲你好看啊。”

    寒情呼吸一滯,覺得她的聲音像是軟乎乎的鉤子,一時沒反應過來。

    雲霽如願以償再次看見了寒情滿臉通紅的樣子,漆黑的眼中是清澈見底的慌張。

    嘖,好玩。

    雲霽這會兒自己也不是什麼掩藏情緒的好手,眼底戲謔轉眼就被寒情收入眼底。寒情頓時明白過來,搖頭失笑。

    隨後就在雲霽後退的一剎,追上半步,低頭湊在她耳邊道:“你也很好看。我好像看不夠。”

    雲霽頓時覺得全身血液涌上頭頂。

    ……

    這般磨磨蹭蹭好一會兒,兩人這才安安穩穩地坐在桌前。

    雲霽可算是想起了方纔想到的要緊事,心裏怒念寒情美色耽誤事。

    “你的兩副面孔,和沉笙帝君的失憶,是一個原因造成的嗎?”

    寒情本來在看着外面景色走神,聽見雲霽的問話,臉色一下子凝固了,方纔衝上臉的紅潤片刻之間泄了大半。

    “爲什麼這樣想?”

    雲霽迎上他的眼睛:“我猜對了,對嗎?”

    “和魔氣、惡念,和我在查的事有關,是吧。”

    第二句她沒有用疑問的語氣,緊緊地盯着寒情雙眼,觀察那裏面情緒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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