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走到懸崖的孤行者，任由深淵吞沒自己，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來到枯井邊，從袖間掏出一條通體發紅的毒蛇，手一揚，毒蛇掉入井內。
等了片刻，枯井下沒有聲響。
死了嗎？
小夢縱身躍入，井下昏暗無光，四周有窸窸窣窣之聲，那是這段時日以來他丟下的各種毒物。結印點火符，入目是地上陷入昏迷的男子，髮絲凌亂不堪，面色發青雙脣發紫，中毒已深。
他上前兩步，發現井內還有一個人！
“妖神？”
難怪那些毒物全都竄逃在牆角不敢上前，原是姜穗來了，可是她爲何會在此？
小夢玲瓏心竅，略一思忖，便知許願樹的祕密或許姜穗已經知道了。
“他是誰？”姜穗問，地上的男子臉被毒蜘蛛咬腫了，面目全非，姜穗看了半天，硬是找不到對應的人。
“知寧。”
原來是在給週週報仇，姜穗收回目光。因爲週週的死，小夢陷入了極端，整個人瘦得皮包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折磨知寧，讓其生不如死，又何嘗不是在折磨自己。
“要麼殺了他，要麼放了他，你在此地作法收集靈力，損害雪山氣數，是不將我放在眼裏了？”
“屬下不敢。”他面色平靜，高瘦的身子微微佝僂，像路邊被人遺棄的狗，“所有罪我都認，妖神吩咐之事我也全力以赴去做，但是我絕不會讓週週枉死！知寧殺了她，是我的仇人，他罪該萬死！還有徐宓，是他指使知寧這麼做的！”
他如今的模樣，跟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知寧一樣，滿面猙獰，面目全非。
“你這般瘋魔，遲早會引來天譴。你是先知，更不該如此衝動失態。週週已步入輪迴，難道你要眼睜睜看着她的輪迴路受你干預變得艱難？你要讓她下一世也活在痛苦之中？”
小夢聞言紅了眼，面上哀痛，“週週因我而死，我怎能不報仇？”
“天譴又如何？徐宓一手遮天作惡多端，他可曾遭過天譴懲罰？上天從來都是不公平的！它只會欺辱平凡人！自我做先知以來，向蒼天求救的人數不勝數，每日每夜那些淒厲的求救聲在我耳邊迴響，我算什麼先知？我跟他們一樣也是平凡人，我苦求蒼天垂憐，但沒有任何迴應，週週還是離開了我……”
他咬牙切齒，“是徐宓！那個未曾受過天譴懲處的神，將我變成如今這副模樣！我又怎能輕易放過他？”
姜穗震驚他的執念之深，只輕聲嘆：
“你怎知徐宓未曾受過天譴？我也並非爲他說話，希望你冷靜想清楚，若週週活着，必然不想看到你這般墮落模樣。你若真心喜歡她，便去守着她的輪迴，給她幸福。”
他滿臉淚痕，淺色眸子裏爬滿紅血絲，“輪迴的人已經不是那個週週了……”
“我愛的人曾死在我懷中，再也醒不過來了！”
“我甚至都沒來得及跟她表明心意……這一切果真是我自作多情！”
此言一出，姜穗感同身受，內心一痛，但她不會認命，在她心裏蕭謹從來都沒消失過。哪怕輪迴千百世，她還是她，蕭謹依然是蕭謹。
姜穗拿出一張願紙，心下感慨小夢的執迷不悟，道：
“你在許願樹上施展幻術爲大家實現心願，可是爲何卻沒看到週週的願望？”
他呆滯一瞬，“什麼？”
她將願紙遞去。
小夢仔細看了好幾次，確認是週週的筆跡，她說希望蕭謹與姜穗終成眷屬。他細細思考這句話的含義，腦袋開始疼痛，一些被奪去的記憶又重新被塞進腦袋裏。
他記起來一個人，與週週有關，與姜穗有關，是蕭謹。
“我想起來了，蕭謹！”
姜穗一喜，“那你能感知到他在哪兒嗎？”
男子搖頭，又道：“我只知天道並未將他帶走，蕭謹仍留在人間。”
她鬆了口氣，懸着的心落下了一半，沒有被帶到浩瀚宇宙就好，她知道一定是蕭謹自己選擇留下來的，因爲捨不得她。
小夢捏緊願紙，“既然是週週的願望，那我一定會竭盡全力幫她完成！只是妖神，這張願紙可否留給我？”
既然大家坦誠相待，姜穗索性不再糾結，告訴他真相：
“其實我在忘川黃泉路見過週週，她一直都知曉你的心意，而且也心悅於你，只是礙於人妖殊途，沒能告訴你罷了。”
“此言當真？她也……喜歡我？”淚痕幹在凹陷的雙頰，小夢如陷夢裏，不敢相信週週居然喜歡他。
明明他這麼狠毒，骨子裏滿是骯髒，可明媚如山茶花般的週週，卻依舊喜歡他！
他何德何能？
“她怎麼會喜歡我呢？”他仍然不信，陷入自我否定，甚至懷疑姜穗所言是否屬實，是否爲了安撫他才騙他。
果然當局者迷啊。
“你能爲她卸去一身骨，受斷骨重接之痛，她爲何不能喜歡你？感情看的是一顆真心，而不是你將她保護得天衣無縫，她就會喜歡你。這世間的喜歡從來都是不講道理的，小夢，你也該勇敢一回，相信自己而不是相信所謂的天命。”
姜穗心情尚好，又有一個人記起蕭謹了，只要大家都記得，這個人便不會消失，有關他下落的線索會越來越多。
最後，她一定會找到他。
這一次，她要向蕭謹奔赴而去。
枯井下的知寧早被小夢挑斷了手筋腳筋，只能在井下度過餘生，算是給他作惡多端的一生一個結果。
小夢重新振作，幫姜穗處理雪山雜務，做夢預知蕭謹的下落，等待着週週的輪迴。
他又做了那個夢，夢裏週週嫁給了別人，洞房花燭夜裏她在那人懷裏笑得幸福。夢醒之後是徹夜難眠，心痛又煎熬。
深愛的女人在其他男人懷裏，叫他如何釋懷。
好幾次在夜裏碰見九歌，二人皆是神情落寞，爲情所困之人一拍即合，很快成爲無話不談的朋友。
這夜九歌喝多了，摸出司命筆來，興奮道：
“夢哥，我給你畫一個週週吧，你是不是很想她了？”
小夢身子一僵，執酒的手在抖，當然想了，做夢都在想。他看向九歌，眼神充滿期待，若能再看一眼，排遣思念也是極好的。
靈光一閃，看着眼前豔麗嫵媚的女人，小夢頓感無語。
“咦，我怎麼將顧世依畫出來了？不好意思啊夢哥，我改一下。”
小夢撐着臉，看着醉醺醺的九歌神態認真，聚精會神提筆繪製，左掌施靈力，又畫了一個顧世依出來。
得！
不指望這傢伙了。
九歌像被揭露心事，氣急敗壞嘟囔：“重來重來！剛剛顧世依那個女人鑽我腦海裏搗亂，害我畫錯了！”
他右手用力，不出片刻紙上仍是相同的女子模樣。
忘不掉的人，無論畫多少次，都是一個樣。
“罷了，天色不早了，先回去吧。”小夢起身，卻見九歌胸口劇烈起伏，酒漲得臉通紅，他一把將司命筆甩出去，筆墨飛濺。
“這女人光會折磨我！”九歌如此說着，神色悲痛。
有墨滴濺在小夢臉上，他微微別開臉，知道九歌不是故意的，只是難過的情緒無以宣泄。
九歌醉了。
小夢將他送了回去，果不其然看到擔憂的陸綾和麪色陰沉的弓老五，他心裏羨慕，九歌沒了顧世依，還有叔叔嬸嬸關心，而他唯一的哥哥因救他而死，週週也因他身亡。
他失魂落魄而歸，回到空蕩蕩的寢間，失神發呆好一會兒。想到臉上被九歌灑了墨滴，機械般打了水用棉巾擦拭，乾淨的棉巾染了污漬散開在水裏。
他擡眸看向鏡子，瘦削麪容上一雙淺色眸子極爲冷漠，黯淡無光，眼角下還有未擦乾的墨點，看着像痣一般，平白給一雙眼增添了絲精緻。擡手以棉巾擦拭，好幾遍都弄不乾淨，指腹摸向墨點，感受到一點凸起，用力摳挖有疼痛感。
居然是痣！
他渾身僵硬，呆愣着看向眼前的自己，鏡子裏的那張臉開始與夢境融合。那是他做了無數次的夢，紅燭滿地，喜氣非凡，週週一身紅衣笑得甜蜜，依偎在男子懷裏。視線向上，只見男子英俊的面容，眼角下有顆痣。
與他如今一模一樣！
他渾身顫慄，乃激動所致，原來夢裏的人就是他自己！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