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魚在冰下睡着了 >第2章 蓮心的滋味
    練舞竟然比我想象中簡單不少。

    這裏大約是處在江南,典型的水鄉澤國。蔓蘿說,金府裏凡有景之處皆有水,有水之處皆有蓮。

    如今,正是蓮花極盛、蓮蓬極嫩的好時節。亭臺水榭被接天蓮葉簇擁着,入目之處皆是翠綠、粉白與嫣紅,熱熱鬧鬧地交相輝映。

    而這《蓮華幕下》便是每逢賞蓮宴客時主人家必點的,在金府裏最大的攬月湖上表演。容貌清麗的舞姬們乘着數只小舟自藕花深處而來,載着滿船鮮嫩的花葉蓮蓬,她們神態柔雅,舞步輕逸,彷彿是從九重天外飄然而至。

    舞蹈着重的是風雅之姿,並不需要眼花繚亂的高難度動作,而是以意境取勝,我看過一遍便愛上了。樂音藉着水聲,縹緲如仙樂,竟是我前些日子睡裏夢裏聽到的那曲。

    繡鳳姐姐把我落水後又失了憶的悲情故事四處說了一通,於是上至教習嬤嬤下至後廚小弟,沒有不加倍照顧我的。

    我在舞姬們的拉扯下連着幾天開小竈,加之松蘿多年習舞練就的肌肉記憶,竟也能隨大流跳個有模有樣,到時候混在後排的舟上湊個人頭,想必問題不大。

    我發現松蘿的身體柔軟極了,渾身每一寸骨頭都像竹子一樣柔韌。我每日跟着衆人早起練功,掰起腳隨隨便便地舉過頭頂,彎下腰輕輕巧巧地摺疊身體,好像表演柔骨功雜技似的,體驗相當的新奇。

    我更是驚奇地發現,松蘿對樂律和舞蹈像是有一種近乎本能的感應。當樂聲奏起時,我感覺自己像正在抽芽的柔軟柳枝、像被春風吹皺的一汪湖水、像一尾濺起漣漪的自在的小魚。

    那個名叫松蘿的小姑娘,一定非常熱愛舞蹈吧。

    此刻,她現在會不會也在我的身體裏呢?那個世界的規則那麼複雜,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好好適應。不過,好在那是個可以隨心舞蹈的世界,她不用再當身不由己的奴隸了……

    不知道是松蘿原本就有神思渙散的毛病,還是我的靈魂不能完全融進這副身軀,我時常不受控制地神遊物外,彷彿元神出竅,這一點很讓人頭痛。在舞曲聲中回過神來,我摸了摸摔疼的屁股,苦惱地想。

    除了練舞之外,這些天我主要做了兩件事。

    一來是想法子躲着每天給我灌藥的蔓蘿。

    自從繡鳳請來了一個眯眯眼大夫給我瞧了又瞧,開了一日三劑的不知道啥玩意熬成的又稠又腥的湯藥,蔓蘿就雷打不動地盯着我每天灌滿三大碗才肯罷休。

    我是怎麼“失憶”的,這事只有自己才說得清楚。是以對藥的功效我保持相當的懷疑,不管這藥能治什麼,都治不了“失憶”。

    第二件事就是四處悄悄打聽落水事件的細節。

    沒有人知道爲何平時沉默又老實的松蘿當日會在午休時間溜去濯筆池,也沒有人知道自小水性相當不錯的她爲何會溺水。

    只有蔓蘿說,我那天早晨曾一反常態,對她說了好些沒頭沒腦的話,諸如“要照顧好自己”云云。

    這麼看來,似乎松蘿早就料到自己會遭遇不幸……

    此外,我也打聽到了這位淵少爺的些許信息。此人姓萬名淵,天駿城勵國公府萬老將軍的嫡長孫,從小在軍中歷練,十五歲時就跟着祖父上戰場,如今軍功等身,出息得很。

    此人身份貴重,爲人又矜貴,是從不讓閒雜人等近身的。而據蔓蘿說我與這淵少爺此前絕無交集,畢竟他前來做客,住進金府還不足五日。

    這些天我很苦悶。

    一是因爲每天要灌下三大碗不知名的腥苦湯藥。

    每當我試圖把藥潑到門口水渠,蔓蘿總是撇着小嘴出現,說我從前從不曾騙她,如今卻這樣糟踐她的一片苦心,說我要是不能好起來她也不活了,以道德和親情的雙重綁架逼我就範。

    二是因爲我自以爲隱蔽的打聽最終還是露了餡。

    拾竹苑裏流言四起,人人以爲我因落水被救一事對淵少爺芳心暗許。“那松蘿丫頭一聽見淵少爺的事兒就走不動道呢,眼睛都直了!”去後廚領飯食時,老遠聽見了大嗓門的陸家嬸子在宣傳。

    這麼幾天下來,我的身心飽受折磨,有苦難言,食不知味,外加不時地籲聲嘆氣,於是衆人又傳我爲了淵少爺“茶飯不思”。

    我無可奈何,日夜練功,再不作他想,只求清心,於是衆人又傳我“焚膏繼晷”,只爲在十五夜宴上讓淵少爺驚鴻一瞥,可謂情感動天。

    看來不管在什麼時代,流言都是洪水猛獸般的存在,我感到一陣眩暈。前來複診的眯眯眼大夫診了又診,睜大了眼睛直呼“怪哉”,說我“心火甚旺”,要求多食蓮子,說這恰好是現成的藥材。

    一個月色很好的夜裏,我和蔓蘿坐在門檻上乘涼,剝蓮子喫。

    蔓蘿說過,汜水盛產蓮,人人愛蓮。

    拾竹苑裏也挖了一口方塘,從外邊引來的活水,養了滿滿一池蓮,還有一池子肥美的魚。種養結合,非常科學。

    就是不知爲何,大家似乎對那些魚都不感興趣,任由它們癡癡肥肥地長得老大,見了人都不會躲。

    就着亮堂堂的月光,蔓蘿細細地把蓮心一個個挑出來,蓮子盛在小瓷碟裏。

    我沒有那個耐心,剝開一個就囫圇吃了下去,大口嚼着,面不改色。

    “多苦呀阿姐,你喫我剝好的這些。”

    “不苦不苦,大夫也說蓮心最能敗火,”我老氣橫秋地說道,“你不懂蓮心的滋味,是你的福氣呀。”說罷,我揉了揉蔓蘿的腦袋。

    她不服氣似的瞪我一眼,也囫圇吃了一隻,隨即五官皺成小小的一團,扭身吐去了,順手帶翻了剝好的那一碟蓮子。

    白淨圓潤的小果子們骨碌碌滾得到處都是,我哈哈笑着跑去拾。

    晚風徐來,荷葉清香,石板清涼,終日縈繞的苦澀滋味似乎消散了許多。

    我感覺,這樣的日子其實也不賴。

    “你這丫頭,病也沒好全了就開始作妖。”繡鳳一身鵝黃長裙,打着燈籠回來了,這些天她早出夜歸,聽說是被嬤嬤看着單獨訓練,“穿着單衣光腳到處跑,仔細又要病了。”

    “可不是!說了她也不聽,非說要涼快涼快。阿姐從前是最沉穩的,現在反倒一改性子,又毛躁又懶散,倒像是我妹妹了!”蔓蘿趁機打小報告。

    “大夫也說我心火旺嘛!”我接過燈籠,趕忙嬉笑着轉移話題,“哎呀,姐姐今天可真好看,像是從月亮上飄下來的。”

    “那是,我們繡鳳姐姐可是拾竹苑最好看的,怕是整個金府都找不出第二個呢!”蔓蘿揚起稚氣的小臉衝我笑了笑,又一頭扎到繡鳳的懷裏撒嬌去了,就像縮在母雞翅膀下的雞雛。

    “對了,天都這麼晚了,姐姐才練好麼?”我問。

    “嗯,明日就是十五了。”她仰頭看着清朗的月色,美麗的臉在月光下似乎籠着一層淡淡的哀愁。

    “是啊,月亮馬上要圓了。”我一無所知地擡起頭,也望了望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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