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魚在冰下睡着了 >第3章 夜宴前的插曲
    日子就這麼不鹹不淡地過着,夜宴之日到了。

    從早上起,後院裏一直人聲鼎沸、喧鬧不停。採買的車輛來來去去,婆子小廝們魚貫進出。

    拾竹苑裏也一樣,人人忙得不可開交,而囤放雜物的小樓上倒是清靜,我一大早就清閒地趴在窗櫺上,遠遠瞧着外面的熱鬧。

    金府的舞姬共二十六人,今夜獻舞五首。我體弱又失憶,得到了教習嬤嬤額外的關照,不唱曲兒不彈琴,更不用跟其他人一樣連跳兩三段舞,只需參演一曲《蓮華幕下》,且排在後方角落,在一衆忙得腳打後腦勺的人裏是閒人中的閒人。

    於是,我很有眼力見兒地主動攬下一點工作,幫着清點清點衣裳、整理整理頭花,免得太過悠哉惹得嬤嬤不爽。

    到了午後,喧譁更盛。

    大概是遠來的賓客早到,前院遠遠地傳來了車馬聲、往來寒暄聲、兒童嬉鬧聲,還有各種嗶嗶啵啵乒乒乓乓的聲音。

    我莫名地想起了小時候學過的《口技》《山市》之類的古文,也記不真切。又想到自己此刻竟身處異時空的古人時代,真是難以置信。

    現在這個地方,還在地球上嗎?上一世的記憶是真實發生過的嗎?姜小榆的親人朋友們,如今過得好嗎?我離開得那麼突然,他們會傷心難過嗎?真是恍然已隔世,不知今夕是何年,稀裏糊塗地想着,不由得落了幾滴淚來。

    “松蘿丫頭!這是躲哪兒犯懶去了……哎呦,縮在屏風後頭幹什麼!”肖嬤嬤接連喚我。

    “啊?我、我被灰迷了眼,沒什麼的。”

    自我穿越過來,一直強迫着自己不要再回想從前,只當那二十三年是一場癡夢,以免徒增傷心。好不容易躲起來感傷了一回,也被抓了現行。

    “來,”她抓過帕子在我哭溼了的臉上抹了幾把,讓我想起小時候媽媽給洗臉時的感覺,粗魯又親暱,“聽嬤嬤說,我這會子事忙,這幾口衣裳箱子、幾口首飾脂粉箱子,一會兒叫幾個小廝進來擡了,你領着他們去臨水榭。路是已經走過好幾道的,記不記得?”

    “肖嬤嬤放心,我認得路。”

    於是閒人領了牌子,帶着一羣半大的小廝出門去了。

    金府是極大的,到處迂迴曲折,有峯迴路轉、曲徑通幽的意味,路並不容易走,也不容易記。從我們的拾竹苑到設宴的臨水榭,兜兜轉轉,約摸要走上半個鐘頭。

    機靈得猴兒一樣的一個小廝說:“松蘿姐姐,我們走綴景臺前邊穿過去吧,那條路最近。”

    冷不丁地,我打了個寒顫。

    領頭那個年長些的回頭數落他:“就你小子不懂事!松蘿妹子前些天就是摔在了綴景臺的濯筆池裏,你還叫她去!”

    “多謝幾位小哥,我實在怕走那條路,勞駕你們受累了。”

    “哪兒的話,輕着呢。”

    自我醒來就沒再去過那濯筆池。

    除了偶爾跑跑後院的大廚房探聽消息,以及排舞需要去過幾回臨水榭,這府裏其他地方我還不曾踏足過,只不過遠遠地瞧幾眼罷了。反正處處都像戲裏畫裏的天宮神殿,用缺乏審美薰陶的眼睛看上去都大同小異。

    只有這“綴景臺”的“濯筆池”,雖然就在拾竹苑邊上不遠,卻是我寧可繞遠道也不想經過的地方。“綴景”,“墜井”,聽上去就陰森森怪晦氣的是不是?

    其實,要查明真相,回到案發現場調查纔是最好的辦法。可惜姜小榆從來都不是一個有魄力的人,好聽點說叫“謹慎”,說白了其實是懦弱吧……

    “松蘿姐姐,到地兒啦!”

    回過神來,已經到了臨水榭側面的醉步亭。

    這亭子也蓋在攬月湖邊,四面雕鏤的牆糊着紗、掛着幔帳,供舞姬們歇息和梳妝。亭子以一條曲折遊廊與臨水榭相連,走那遊廊時,左拐右折,有美人醉酒之姿,因名醉步亭。

    把東西一一歸置好,打發了小廝們回去,我便揣着鑰匙守在亭子外。

    嬤嬤再三囑咐過,我們所用的珠翠綾羅都是公中的,今日人多手雜,萬一丟了一件兩件影響了獻舞,可不是小事。

    前面的臨水榭就是今晚設宴的場所了。

    它臨水而建,四敞通透,可容上百人,朝湖一側有寬敞的平臺,一直延伸到水上。此刻,婢女們捧着各式器物往來穿梭,大小管事的婆子媳婦處處檢視巡查,人人忙個不停。

    我倚着欄杆瞧了好一會兒熱鬧,不覺看癡了。

    我從小最愛看紅樓,而這簡直就像活生生的古人從書裏走到了眼前,似乎不一會兒賈母就要領着羣芳來喫螃蟹宴了。那我可不就正是鄉下人進大觀園的劉姥姥嗎?不知道這裏的席面上會不會有“十來只雞來配”的茄鯗呢?

    想得入神,我不由得笑出了聲,方纔驚覺自己又成了格外扎眼的閒人一個,於是又打起精神,站直身子,作出十分恪盡職守的樣子,像一隻不太熟練的變色龍盡力想融入周圍環境。

    “你一個人,這是笑什麼呢?”一個清潤的聲音傳來,蹩腳的變色龍冷不防地被揪了出來。

    我心頭一跳,飛快地朝聲音的方向瞥了一眼。

    湖岸邊的大樟樹下竟倚着個人,一身青衫隱在樹影下,不知道站了多久。那古樹濃陰覆地,樹影間投下斑斑駁駁的陽光,讓人看不清他的面貌。

    說話間,這個人已經徑直向亭子方向走過來。

    我看見他素淨但樣式考究的衣着,還有腰間墜着的香袋和鑲金白玉佩,心裏知道恐怕是某個很有身份的。

    我於是低頭回道:“奴婢只是想到先前的趣事兒,一時失儀了。”

    “何等趣事?說來我也聽聽。”他已經走到近處,聲音愉悅,饒有興味的樣子。

    看來是位愛隨意調笑的膏粱紈絝。

    心裏暗暗叫苦,並不想多作糾纏,我低着頭繼續說:“奴婢見了您,心裏十二分的恭敬,便把之前的事兒拋到腦後了。”

    只聽這人又輕笑道:“我聽聞,你姐姐前不久失足落水,她可是好些了”

    我悚然一驚。

    錯愕地擡起頭,卻撞見一雙澄澈剔透的眼睛。笑達眼底,毫無心機的樣子。

    我這時纔看清楚,面前是個大約十五六歲年紀的男孩子。他長了一張玉雕似的美麗臉龐,一派純然的神氣,像一隻無害的小獸。

    只是,這個人皮膚過分蒼白,脣色極淡,像是剛剛大病過一場。

    他……似乎把我錯認成蔓蘿了。

    我心中疑惑又不安,來不及多做思考,便照實回道:“回這位主子,落水那人正是奴婢。當時跌傷了頭,醒來就什麼事情都記不起來了。”

    “哦?”他微微歪起腦袋,乜視着我細瞧了會兒,若有所思。

    “倒是個健忘的,也罷。”明白自己認錯了人,大約是感到興味索然,這人略一停頓便轉身走了,不時傳來幾聲隱約的輕咳。

    我呆立原地,一顆心擂鼓似的狂跳了半天。

    平時,除了工作需要,舞姬們從不輕易出拾竹苑,更是嚴禁與外人往來。這個人又怎麼會認識蔓蘿、甚至還知道她姐姐落了水?

    對了,松蘿與蔓蘿生得一樣,不熟的人根本分辨不出,看來他與蔓蘿相識尚淺,纔會錯認了我。

    只不過,除了那位讓我打心眼裏感到恐懼的淵少爺,連蔓蘿似乎也有其他不爲人知的瓜葛……我越想越頭痛。

    不是我被害妄想症,作爲一棵對時代背景一無所知的草芥,作爲一個連性命都不屬於自己的女奴,從我認清自己的身份以來就無時無刻不感到隱憂。

    更何況落水一事本就疑雲重重,難保不是惹上了什麼殺身之禍。那邊還沒弄明白,如今在這兒又牽扯出一個人來……

    看來以後不得不再多些謹慎,查不查得清楚真相都是次要的,最要緊的是明哲保身。必須時時低調,別再招惹麻煩,我嚴肅地自我敲打着。

    其實,我也不是沒爲自己作過打算。

    短期來看就是努力工作,多多攢些傍身銀子。好在舞姬們都是自幼相處的,情誼深厚,工作環境倒是融洽。金府富得流油,撈到些打賞應該也不算難事,“老爺們”牙縫裏漏的一星半點殘渣恐怕都夠普通人喫一輩子了。

    長遠來說,還是得尋着契機帶妹妹脫離奴籍,向種田文發展是最好不過的。想來世道既然繁榮又太平,找個舒舒服服的小地方,過上幾十年舒舒服服的小日子,這輩子倒也圓滿。

    至於說攀附上什麼權貴,我掂量了自己的斤兩,姜小榆並不具備這樣的智慧或志向,松蘿貌似也沒有足以讓男人傾倒的美色,還是不要做夢了吧……

    這麼胡亂想着,轉眼天就擦黑了,華燈初上。

    亭臺水榭被妝點得光輝璀璨,幾乎迷花了我的眼睛。

    霎時間的朦朧裏,我好像又看到了記憶裏的五彩霓虹,水溶溶的,跟池子裏倒映的燈火一個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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