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魚在冰下睡着了 >第5章 一個沉重的承諾
    天快亮的時候,我突然感到不安起來。

    平日裏舞班子要早起練功,只是昨夜衆人都晚歸,已是極疲累了,於是嬤嬤允了半天假。這會兒,除了遠遠近近的鳥叫,各處再無半點聲響。

    在這寂靜之中,我的不安越來越強烈,彷彿有什麼在催促。平時,我並不是一個有決斷力的人,就算是打定了主意要做的事情,也要瞻前顧後地磨蹭半天。

    而這一次,心裏那種陌生的感覺卻告訴我,一刻也猶豫不得。

    “蔓蘿,蔓蘿,跟我一起去找繡鳳姐姐。”我輕輕推醒她。

    “哈?”她兩個眼泡腫腫的,艱難地睜開一條細縫。

    “快起來,我們把繡鳳姐姐平日積攢的銀錢首飾,還有衣衫,都給她送過去,好不好?”

    “阿姐,我們沒有牌子,是不能四處走動的。況且……今日賓客還未散,各處管得尤其嚴呢。”

    “所以我才這麼早叫你啊,昨夜鬧到三更才散,估摸着這時候人都沒醒。再說了,現在不去,興許這輩子再不能見上一面了也未可知。”

    聽了這話,蔓蘿一骨碌起來了。

    “你知道府上留宿賓客的地方在哪兒嗎?”我問。

    “往西邊走就是,我知道。”

    於是,我們輕輕溜去了繡鳳的房間,翻出首飾盒子和幾條裙子,以及一些零零碎碎的,都收集起來打了個包袱。

    院門下了鑰。幸虧我倆身量小,便打算從雜草掩着的廢棄狗洞鑽出去。這狗洞因地勢低窪,積了一灘經年累月的爛泥,連狗都不肯走。我心裏焦急,也顧不得許多了,於是刮破了裙子,蹭了一身臭烘烘的泥污。

    蔓蘿領着我七拐八繞地疾走了許久,到了西北角上留宿客人的清馨院一帶。

    “阿姐,地方這麼大,我們上哪兒找?”她壓低了聲音,一臉忐忑地問。

    “我也不知道,先四處找找看吧。”

    我的心臟一路上咚咚地錘着,手心滿是汗。我想這莫名的直覺一定會引我找到她,而且必須要快。

    果然。轉過廊下,在園子的假山邊,遠遠地站着那個穿着一身綵衣的熟悉身影。繡鳳在一棵花樹下正準備吊頸。

    “欸!”蔓蘿一路呼叫,拉着我飛奔了過去。兩人連拖帶拽的,把她死死地摁在草地上。

    “你這是做什麼呀!不可以呀!”蔓蘿語無倫次地哭喊。

    我心裏一驚,連忙捂住了她的嘴。

    而繡鳳此刻像是抽去了全身力氣,癱在地上,從喉嚨深處發出了好似受傷小獸的嗚咽,悲慼無比。我看見她牡丹花般美麗的臉,一夜間像是經了霜一樣憔悴下來,浸在無盡的淚水中。

    “姐姐!不論去哪裏,你都要好好活着,知道嗎!”我這才後知後覺地感到怕,雙手止不住發顫,幾乎連按住她的力氣都使不出來了。

    繡鳳心如死灰,仰面躺着,淌着淚喃喃道:“我還如何能好?你們不許我死,我就要活在煉獄中,如何能好?”

    “肖嬤嬤說了,那富商是花了重金的,他一定會待你好,”情商負數的蔓蘿這般勸道,繼而扭過頭來問我,“阿姐你說是不是?”

    聽了這話,繡鳳臉上的絕望更添一層,掙扎着就要起身去夠樹上的繩子。

    我死死拖着她,又抽空給了蔓蘿一個“閉嘴”的眼神。

    “別這樣!姐姐你聽我說,我也是死過一次的,沒有誰比我更知道活着有多寶貴!只要活着,我們總有辦法呀!”

    “木已成舟,哪裏還有辦法!”

    “這……我問你,那胡商可有佔你的身子麼?”

    “啊?”她錯愕地愣住了,“不、不曾……昨夜他把我領回去,告訴我今日就要啓程回西域的押鍥國。聽說那地方終年只有苦寒酷暑兩季,胡人都生得可怖極了,人人啖血食肉,還有會巫術的以生魂爲食!此番去了想必再無回程之日,我倒不如趁早把身子葬在汜水!他日姐妹們想起我,好歹還能見到我的墳冢……”

    說到這裏,她已是泣不成聲。蔓蘿撲過去抱住她,兩個人跪坐着哭成一團。

    “姐姐!哎呀蔓蘿!”我撕開她倆,“我們都冷靜些,從長計議。要我說……若西域真是那樣的蠻荒之地,大宸也不至於打開國門與他們互通商事,想來不過是以訛傳訛的。山長水遠,流言自然越傳越誇張。再說了,那胡商既然花了十足的銀兩,又不要你的身子,商人從不做賠本買賣的,想必對他來說你的價值只會更高。以姐姐這樣的美麗聰慧,你只需認清你的價值並且利用好它,這並不難。我聽說,聽、聽肖嬤嬤說的,她說極美麗又極聰慧的女人,哪怕是把天下男人玩弄於鼓掌而不沾身,都是做得到的。”

    我口若懸河地說着,試圖給她洗腦,只求她能重新燃起生的意志。至於活下來之後,將來是好是歹?前路漫漫,神仙也無法預見。

    “是……這樣麼?”繡鳳認真地聽着,漸漸冷靜了下來,原本一片灰暗的眼睛裏有了些微的光在閃爍。

    “當然!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覺得你應當是那等美人。我是說……失憶之後第一次見你的時候。繡鳳姐姐,告訴你實話,松蘿既已死過一次,前事盡忘,如今就要重新做一回人,再不要窩窩囊囊地苟活着任人宰割!我是一定要帶蔓蘿離開這裏的,你若無法脫身,到時候我們去贖你,絕不讓你一個人孤零零的,流落異國他鄉。在這之前,你一定好好地珍重自身,好麼?”我一字一句地認真說着,物傷其類,情濃且真,於是眼淚不住地滴了下來。

    是啊,繡鳳即將流落異國。而姜小榆……又何嘗不是呢?她此刻的惶恐不安,我都感同身受。

    “從前,我竟沒看出松蘿有這樣的心胸。”她扯起衣袖輕輕拭着我倆沾滿塵土和淚水的臉,終於破涕爲笑。

    我吸了吸鼻子,胡亂拔着身旁的矮草花葉,心潮涌動地開始大放厥詞:“我並不是信口渾說,定能做到的。之前我心裏想着,若是能脫了賤籍就去當一個尋常農婦,只求三餐一宿,這也沒什麼不好。可是現在我決定了,一定要掙上許多許多錢!可不是爲了做金老爺那種光會用女人當籌碼的黑心商人,而是讓我們大家都不再被人欺負!那時,別說那胡商要二十根爛木頭,他就是要兩百根我也不怕。到時候,我定要把銀票摔在那胡商臉上,還要說,‘拿上這些臭錢快滾吧,你就是把金山銀山都搬了來,也比不上我們的姐姐’……”

    越說越離譜,三個人都噙着淚笑了起來。

    “好,好,我信你。”她笑着說,聽起來像是在敷衍小孩子。

    “若是不信,你且等着。我也說不好要花上多久,可只要咱們都活着,我一定贖你回來。”我一邊說着,眼神越發堅定了起來,連自己都要信了。心裏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發芽,漲鼓鼓的,迫不及待地想要破土而出似的。

    我唯一的底牌便是超前這個時代幾百年的知識與觀念,雖說不上精通,好歹也包羅萬象,總有派得上用場的地方。如果用好這些只存在我一人腦內的寶藏,也許做得到的……

    “如此,我再不尋死,只等你們來接我。”繡鳳的悲愁之色終於淡去了,“倒是你們,這麼大了還是莽莽撞撞的,叫人怎麼放心得下?這又是怎麼弄的……”說罷,她撕下裙子一角,在蔓蘿的腳踝處包紮了起來。我一看,她腳上竟不知什麼時候劃了道口子,羅襪都染紅了一片。

    天快大亮,我和蔓蘿必須要回拾竹苑去,我這纔想起方纔慌亂之間扔在路邊的小包袱。

    “姐姐,你的銀錢首飾我們都拿來了,你帶着傍身,總是有用處的。我和蔓蘿沒有多少積蓄,包了些碎銀子,還有幾方繡帕,姐姐留作念想吧。”

    繡鳳看過,怔了一下,“我一早交代了肖嬤嬤,等我走後把這些都留給你們。”

    我和蔓蘿抱住她,三人緊緊擁在一起。這樣好的姐姐,以後再相見的時候,要等到哪一天?

    “你就把錢帶上吧,繡鳳姐姐!”蔓蘿嗚嗚咽咽地說。

    “姐姐,你孤身一個人,身上有了銀錢纔多些保障。若是掛念我們,你就……你就在晚上看看月亮,哪怕天各一方,我們看到的也是同一個月亮。”

    說罷,我拉着已經哭成淚人的蔓蘿往外跑。

    跑了老遠,回頭一望,她身着斑斕綵衣站在花樹下,向我們遙遙揮手,就像一朵即將隨大風飄遠的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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