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魚在冰下睡着了 >第25章 由李尋歡引起的離奇抑鬱
    第一場大雪落下的時候,林氏夫婦又來了。

    當我打開山門,看見那兩張凍得鼻尖紅彤彤的臉時,竟毫無徵兆地滾下兩行淚來,幸而有帷帽的遮掩纔不至於尷尬。

    “春娘姐!你們怎麼來了?一月之期還未到,可是飯莊遇到了難處?”

    “無事,無事,”她一面笑着,擦了擦眼睛,“咱們快進去吧,外頭雪大得很,車上的東西讓他慢慢搬去。喲,黃狗也長大許多了……”

    “姑娘瞧着可瘦多了,”互相攙扶着上臺階時,林春娘捏了捏我的臂膀,“山裏面到底艱苦,哪裏是你女孩子家該過的日子。方纔去探望阿孃,她老人家也再三地說,讓你下山去鎮裏住呢……”

    一面聽着她的唸叨,我把林春娘領進了溫暖的臥房內。屋子裏四處是半大的小雞仔在溜達,它們最近剛剛長出飛羽,格外熱衷於上下撲騰。胖丁也輕車熟路地扒開門縫鑽進屋來,趕走了霸佔狗窩的兩隻大膽小雞。

    “這……姑娘這是……”林春娘被雞飛狗跳的場面震驚得說話都打磕巴。

    我一臉羞慚,就像被教導主任抽查宿舍的學生,“天太冷,它們都願意往屋子裏鑽。狗倒還好,時時要打掃雞糞是挺麻煩的,哈哈……”

    她不由分說地拉開後門,連雞帶狗地一股腦轟去了後院,“這些畜生哪裏用得着這麼嬌慣,任憑誰家都是這麼養過來的。”說罷,林春娘又繞過去看了看我精心伺候的菜田,那裏種着一畦菘菜。據林老太太說,這可是最皮實、最豐產、最抗凍的一種菜了。可是它們自從種在我這裏,棵棵蔫頭蔫腦,一副營養不良的倒黴相。

    “怎麼菘菜長成這樣子……”林春娘一面自言自語,揮着鋤頭鋤了幾下,“怪道呢!雞糞哪裏能不事先漚熟了就埋進去,菜苗都要燒死的!”說罷,她又開始熱火朝天地整修菜地。

    我蹲在廊下,羞赧地揉搓胖丁的狗頭,覺得自己脖子上長着的好像也是顆狗頭。

    “你們聚在這兒做什麼,外頭天寒地凍的……”林秋雨一臉困惑地找了過來,直冒熱汗的頭上蒸騰出縷縷白霧。

    我就勢把他們都請進屋內,趕忙詢問二人的來意。

    林春娘這才從對我離譜生活的痛心疾首中回過神來,“是聚賢茶樓的莊大哥,祥雲綢緞莊的杜家娘子,還有那個……福湘茶行的餘老闆,大夥兒說了,說是一月之期未到,不敢隨意叨擾仙姑,託咱們捎帶些過冬的衣食用品,還有最上乘的銀絲炭,以表敬謝之意。餘老闆還說,已在城郊選了塊好地,若是仙姑應允,當即動土興蓋道觀,姑娘你看可使得?”

    我聽了連連搖頭,“我這裏好得很,洞天福地,恨不得住一輩子不走纔好呢,回去轉告各位不用再費心了。還有各位所贈之物,都需折算成現銀,只管從我那十取其一的分紅中抵扣,一毫一釐不可錯漏。林大哥算賬最在行,你們花費在我身上的所有錢銀,也煩請你一併折算清楚。”

    說着,我看了看那包袱中露出來的狐皮大裘,感到一陣真切的肉痛。你們有這閒錢,還不如老老實實地擴大再生產,我也好跟着多賺些啊……

    “哪裏就見外至此!”林春娘驚呼道,“難道這也是仙師大人的意思?”

    我連忙點頭稱是,起身把房門打開,凍得哆哆嗦嗦的傻狗領着一羣縮頭縮腦的雞仔一擁而入,各自窩回了自己的地盤。我表示這叫做“順應天道”,當然也是仙師要求的,接着又問起了店裏的情況。

    林春娘說到這事便眉飛色舞,說自打天涼以來,補身的藥膳賣得格外火爆,其他飯莊也開始有樣學樣,連帶藥材的進價都水漲船高。不過到底是春娘飯莊搶先一步打響了招牌,加之還有別人學不來的各式甜點。

    “姑娘不知道,前些日子啊,連有‘第一才女’之稱的浣姝妤小姐都來了咱們飯莊,還給那紅莓牛乳甜酪起名‘嶺梅映雪’,桂花牛乳甜酪叫……叫什麼來着?”

    “金沙蓋雪。”林秋雨提醒道。

    “對對,金沙蓋雪。”她笑呵呵地與他對視了一眼,“總之就是一切都好,姑娘且放心吧。要說最了不得的還數莊大哥那兒,如今可是場場滿座,排隊都排出一里地,好些說書的專程從這兒聽完了好上別處說去呢!我們那跑堂的四兒也去聽了一場,回來一學,天爺!《多情劍客》,姑娘這是怎麼想出來的!怪道別人說聽了這書連飯都忘了喫,那李尋歡神功蓋世,竟還是個癡情種子……”

    我默然地聽着,只覺得一下子情緒翻涌,眼眶酸脹。作古多年的古龍先生,我盜竊了你的聲名,冒領了不該由我得到的讚譽。然而在這陌生的異度時空裏,人類的情感卻是共通的,你的故事奇蹟般跨越時空,觸動了一批寂寞的心靈。

    “春娘姐!”我趕忙打斷了這幾乎要讓自己情緒失控的話題,脫口而出,“李尋歡他……呃,最後娶了孫小紅。”

    “你說啥?”站錯了cp的可憐讀者愕然呆住了,“可林詩音……”

    “哈哈,”我乾笑幾聲,搪塞道,“如今只有我們三人知道,你們可要好好保密。”

    後來,林氏夫婦沒待太久就回去了。冬天日頭短,加之雪後難行,他們來去一趟非常艱辛。

    我扔下帷帽,獨自呆坐了許久,發覺自己再一次陷入了可怕的情緒之中。好寂寞,越來越覺得寂寞,這種沉重的壓抑感在心頭盤踞不去,我卻說不明白它的源頭是什麼。

    姜小榆,你這是怎麼了?我縮在那件厚實滑順的銀狐大裘裏,睜着雙眼欲哭無淚。胖丁被這情緒感染,嗚嗚地低聲叫喚,把頭一個勁兒往人懷裏拱。我滿心感動地伸手一摸,卻摸到了它因爲今日難得加餐而沾到的一臉油水。

    在這之後的無數個夜晚,昂貴的銀絲炭無聲燃燒的夜晚,壓彎了樹枝的積雪簌簌而下的夜晚,冷得像銀子的月光灑滿庭院的夜晚,消融的冰棱化作春雨、從房檐上滴答落下的夜晚,我都在冥思苦想這個問題,最後終於有了答案。

    躲在帷帽之下,藏在“奉善仙姑”的身份之下,隱在“松蘿”的軀體之下,姜小榆太累了,太孤獨了,並且這種疲倦和寂寞隨着我與這個世界的羈絆日益加深而愈加濃烈。

    真渴望被人看見啊……即使是我最親的親人蔓蘿,最信任的朋友林春娘和林秋雨,他們眼中所看到的那個人,都不是真正的我。

    可是會有那麼一天嗎,與這個異世界完全坦誠地相見?哪怕只有一個人懂得也好……我好想讓人知道我匪夷所思的來歷,我過去的人生中曾經深愛過的、痛恨過的、遺憾過的,所有那些已經化成了泡影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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