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魚在冰下睡着了 >第24章 招搖撞騙的日子
    人都走了。

    我摘下帷帽,與那隻拴在門柱上的黃狗面面相覷了好一會兒,雙方都有些無措。

    “叫你胖丁好嗎?”那是我前世養的橘白小貓的名字。

    黃狗睜着烏溜溜的眼睛,一臉懵懂。

    我就這樣在山中住了下來,像一個真正的隱士。白天倒還好,打水洗菜,燒火做飯,歸置雜物,清掃落葉,胖丁跟在我身後跑來跑去,一人一狗忙忙碌碌,很好打發時間。可是轉眼暮色降臨,山裏的天色很快就暗了,寒意像一條溼而冷的蛇,無聲地遊走。

    攏好一盆炭火,我早早地縮在牀上,沒有什麼可以消磨時光的娛樂活動,我開始後悔當初爲什麼沒有好好跟蔓蘿學繡花。

    胖丁乖巧地臥在牀邊的小窩,睡得香甜。

    山裏的夜靜極了,除了炭火偶爾嗶嗶剝剝地爆一兩下,什麼聲音也沒有。不,細細聽去,屋外濃墨一般的黑夜裏有什麼聲音……似乎是微風吹動樹枝發出的細微聲響,還有銀杏果兒“啪”地掉在落葉堆上的聲音,還有不知道藏身在什麼地方的怪鳥的悠遠悲鳴,是鷓鴣嗎?是噪鵑?還是雕鴞?

    我努力集中精神聽着種種動靜,只爲了把心中翻涌的不安情緒壓制下去。

    選擇走這一步是正確的嗎?明天我應該怎麼辦?後天呢?大後天呢?不要想,不要再想,你聽那鳥兒還在不急不躁地鳴唱,等到太陽昇起的時候,它自然看得清自己的方向……

    “隱居”生活並沒有想象中的枯燥。

    在林氏夫婦的囑託下,住在山腳的鄒老伯趁着進山採山貨的工夫,每隔三五日總要帶着小孫女兒前來探望一回,每次捎來不少東西。聽說我想種蓮花,還用驢車拉來了兩口水缸。

    林春孃的母親也時常會過來看看,她是個爽朗健談、身子強健的老太太,手把手教我挖出一畦菜田,有一回還帶來了一籠毛絨絨的小雞仔。

    這是我頭一回擁有這麼多小雞。

    那些雞仔嘰嘰喳喳地細聲叫着,寂靜的道觀裏登時熱鬧了起來。只是它們都是很脆弱的,在柴房的草窩上睡了一夜,第二日清早一瞧,雞仔們可憐兮兮地扎到一團,其中兩隻已經軟軟地栽倒了下去,薄而透明的眼瞼微微顫抖着。我只好連着草窩把它們端進臥房,這裏的炭盆終日不熄,是很溫暖的。於是雞仔們漸漸復甦過來,唯有那軟軟的兩隻,最終還是涼而僵硬地死去了,埋進了菜田。

    前來拜謁“仙姑”的人們也開始陸陸續續找上門來。

    我不得不常常爬下階梯開門迎接,有兩回還因爲天雨路滑,險些連滾帶爬地滾下山去,非常狼狽。因運河改建而失去客流的茶樓老闆,囤了滿倉過時衣料的綢緞莊老闆,貨船進水後漚壞了整船的好茶葉、在破產邊緣掙扎的茶商……那些人帶着與當初的林春娘如出一轍的憂愁神色,將信將疑地踏進青牛觀。

    第一個上門的是茶樓老闆莊裕章,一個敦實白胖的中年男人。

    我認得他,這是林秋雨的老友,在春娘飯莊重開那日曾攜妻帶子地前來捧場。因爲有林秋雨的親筆引薦信,我很放心地跟着他去了趟天駿,到那間二層樓的“聚賢茶館”轉了轉。這茶館坐落在天駿大運河的其中一個碼頭邊,周邊的大小飯莊倒是生意紅火,男人們甩着膀子喝酒喫肉、大聲談笑,唯獨茶樓經營慘淡,陸續倒閉,只剩這一家還在苟延殘喘。

    原來,早年間這裏還是遊人如織的客運碼頭,數年前改成貨運碼頭後,除了搬貨工人和船家商家之外再無旁人往來,而這些人大多是沒有雅興慢慢品茶的。

    我四處轉了幾圈後,表示要“等仙師指示”,兩日之後再說,讓他送我回了青牛觀。

    兩天之後,在莊老闆忐忑不安的注視下,我捧出厚厚一沓稿紙和一張茶樓改建的設計圖,說是“夢中所得”,命他謄抄。莊老闆接過一瞧,那些字瞧着都眼熟,可個個不認識,於是對我“夢中所得天書”一事更加深信不疑。

    其實哪是什麼天書,是古龍的《多情劍客無情劍》。我苦苦追憶了兩天,終於連抄帶編地把它複述了下來,剛剛寫到一半。

    莊老闆半蒙半猜地謄抄了一陣,實在認不出那些生字,最後只得由我來念給他。

    “不知仙姑賜下此部寶書,是爲何意啊?”他筆下不停,卻還是忍不住發問道。

    “你把這話本子抄了去,潤色之後分作三十回,請幾個口齒伶俐的來說書,店外掛上告示牌,每日晌午、下午、夜間共說三場。頭兩日一律免票,自第三日起買票進門,每桌贈一壺次等的茶,客人若要別的茶水果點,另外加價。雅間的客人若有要求,說書人可上門說書,另外加價。”

    我抿了一口茶,又接着說道,“若是此法奏效,一個月後你再來我觀中,將一月內所得銀錢十取其一,奉予我觀,再取走此書的後半冊。若是不奏效,本座再做打算。”

    “如此妙計!多謝仙姑賜教!”莊老闆兩眼放光地說道。

    “你與林秋雨昔年同爲貢生,讀書人麼,自然以陽春白雪爲上品。只是身處市井俗流,又有一家子老小,懂得適時放下身段纔是聰明人。他日掙足了本錢,那隻供清流墨客品茶的聚賢茶樓,想開多少家不可以呢?”

    “是是!幸而仙姑指點迷津,莊某虛活幾十載,竟是參不破箇中道理,在此叩謝仙姑大恩!”被說中心內鬱結之事,他白胖的臉一下子漲成紅色,恭敬地跪拜了下去。

    “能否起死回生,一切全在這話本子上。你務必好生保管、不可提前將此書外泄。哪怕是那說書人也一樣,只管一日一日地給他們明日要說的段落。”我想了想,又補充了幾句。

    莊裕章千恩萬謝,小心揣着那沓子稿紙下山了。

    於是我的日子就像這樣過了下去。端起架子應對各行各業登門求助的人,絞盡腦汁地花招百出。工作之餘,還要照顧雞仔和黃狗,侍弄菜園,燒飯洗衣。非常忙碌,也非常寂寞。

    “積福即是修緣,”又一批“信衆”上門,我端坐大殿之上,垂眼緩緩道,“廣積善緣,自有神佑;多行不義,天也難救。萬象皆由因果而生,若是心存邪念,所得便是不義之財,只會招致禍端,反噬己身。爾等可否明白?”

    “明白!明白!我們一定如仙姑所言,多做善事,不生邪念!”跪坐在殿中蒲團上的三兄妹忙不迭地點頭,滿臉虔誠。

    是嗎?我卻不明白。

    每每帶上這遮掩面目的帷帽,我總覺得自己生生撕裂成了兩個,一個在越來越嫺熟地扮演神婆,另一個則冷冷地飄在肉身之上的虛空裏,疑惑地瞧着這一切的發生。

    “姜小榆,你在這兒做什麼呢?”她這麼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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