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魚在冰下睡着了 >第29章 不速之客
    陷入監牢這件事情發展得非常跌宕起伏,頭一天我以“通敵叛國”的罪名慘遭逮捕,第二天又坐着華貴馬車從長公主府給送了回來。

    東方稚玫相當有錢,說要給我做足排面,掙回昨天丟掉的面子。因此我也沒跟她客氣。

    車隊再次行至典獄,停下不動了。這裏集結了一片羣衆,都是聽說奉善仙姑被捕後自發前來求情的,不少人甚至已經站了一整夜。

    東方稚玫早晨說起此事,我還有些不敢置信,直到鑽出車外親眼見到那黑壓壓一片人開始跪倒叩拜時,這才理解了她因爲我“勢力過大”而感到的不安並非誇大其詞——官方再不出手,真的要發展成邪/教了。

    後來,我站在馬車上發表了一番神棍演講,聲稱此行是“仙師授意”,把戶部即將在各行各業成立商會的消息散了出去。

    再後來,我全須全尾地回到太牢山。林春娘卻還是擔憂,留在觀內陪我住了三天才放心離去。

    青牛觀終於又恢復了平靜,我的生活一切照舊,戴上帷帽扮演神婆,脫下帷帽當個農婦。忙忙碌碌,風車一樣轉個不停。

    一個春風和煦的清晨,我搬出那兩口水缸,把收藏了一冬的老蓮子都種了進去。等它們開了花,那時我就摘幾支下來,找藉口送去聽雲別院,只要蔓蘿見到了蓮花,她一定會明白……

    這些日子,東方稚玫的心腹,那個名叫韓秉徹的銀甲士兵成了青牛觀最頻繁的訪客之一,一個月總要跑來兩三趟,用銀票跟我交換稿紙。他是個冷口冷麪的傢伙,從來不多說半句廢話。

    算起來,松蘿今年已經十四歲了。

    我迫不得已又要經歷一遍青春期,每夜都飽受生長痛的折磨,感覺自己的身體像拔節的嫩筍一樣在慢慢抻長。小貓巴士更是見風就長,速度快得出奇。半個月大時,光靠一頭羊的奶已經喂不飽它,我不得不又添了頭山羊;一個月大時,它開始喫輔食,那些從前多得讓人發愁、一籃一籃送人的雞蛋,自此開始供不應求。好在胖丁和山羊們都漸漸習慣了它,開始放下戒備。

    我當初選擇救小貓巴士,這是存有私心的,既是怕“貓巴士”哪天跑回來尋親,也是希望馴養出一頭威猛又忠誠的“靈獸”,因此對它奉獻了十二分的愛心與耐心。

    兩個月大時,小貓巴士幾乎長得和胖丁一樣高了,像一個蓬鬆柔軟的、散發着奶香味的灰色毛球,整天跟在我後邊“咪嗚咪嗚”細聲細氣地撒嬌,夜裏又鑽進被窩,枕在臂彎裏才肯睡覺,把人的心都融化成了一灘水。

    等下一個冬天,抱着這樣一個軟乎乎的、火爐似的大毛團睡覺,一定非常幸福吧,我美滋滋地想。

    然而,事情卻毫無徵兆地荒腔走板了。

    在某個夜裏,小貓巴士趁我熟睡時鑽出被窩,潛入雞圈咬死了其中兩隻雞。清早開圈門的時候,只看到那些嚇瘋了的母雞紮成一堆,把腦袋深埋在彼此的翅腋之下。“蜂蜜罐”和“黑美人”像兩塊扔在地上的破抹布,被吸乾了血。

    “你……是以血爲食的嗎?”我心裏發毛,看了看那隻正在舔爪子“洗臉”的小獸物,除了個頭太大了些,根本就是一隻貓的樣子。

    然而現實已經狠狠扇醒了我的自欺欺人:它不是貓,而是某種未知的、危險的、曾經把一個男人生生嚇瘋的地獄來客。儘管青牛觀裏從不見半點血腥,所有肉食都是鄒老伯處理好了捎來的,潛藏在這隻野獸血脈之中的嗜血天性還是覺醒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小貓巴士並沒有給我太多時間猶豫。午後,我心亂如麻地提着兩隻死雞走到後山,正準備挖坑埋掉的時候,聽見青牛觀裏傳來了胖丁激烈的吠叫。

    我腦子“轟”的一炸,拔腿往回跑,見到了一番直到今日還殘留有心理創傷的恐怖景象:羊圈裏,母羊“多滋”在搖搖晃晃地掙扎,小貓巴士掛在它肚子下面,死死咬住了它的咽喉,兩隻有力的後腳狠狠蹬了幾下它柔軟的肚皮,頓時母羊的肚腸流了一地。而此時,可憐的多滋還在聲嘶力竭地咩叫着……

    我驚聲大叫,兩膝一軟,癱坐在了地上。

    小貓巴士這才發現我,它拖拽着有自己兩倍大的母羊從羊圈裏艱難地走出來,徑直走到我身邊。繼而它放下了口中的“獵物”,沾滿鮮血的毛絨腦袋鑽進我的臂彎。

    色厲內荏的胖丁在一旁狂吠,另一隻母羊“多莉”早已輕車熟路地竄上銀杏樹,母雞們還縮着脖子躲在雞舍裏。

    我感覺自己要瘋了。

    “你到底是個什麼怪物?”我問。

    “咪嗚——”,它渾然不知我的恐懼,愛嬌地在我懷裏打着滾兒,露出自己毛絨絨的柔軟腹部。

    那天下午,我扔下一片狼藉的青牛觀,抱起小貓巴士出了門。它不能再留在這裏了,我沒有辦法弄來那麼多鮮血供養這隻正在飛速長大的嗜血獸,就算是暫時有法子,等將來某一天它從山下拖上來一個人、被全鎮居民舉着火把和乾草叉打死剝皮的時候,再去後悔也來不及了。

    這大概是我走得最遠、最艱難的一次山路。

    翻過太牢山,渡過一條齊腰深的清澗,我把還是個寶寶的小貓巴士扔在了對岸。

    對岸是比太牢山更難行的莽莽野山,連綿的山脈一直延伸到人跡罕至的遠方。山腳的叢林密不透風,終年漚着瘴氣,只有這條清澗是唯一安全的通道。

    “回森林裏去,找你的同類。不要再靠近有人的地方。”我站在冰涼透骨的水中,回望它懵懂無邪的眼睛。

    身後細聲細氣的“咪嗚”逐漸變成了急切的長嚎,轉過山頭,聽不見了。它是極怕水的,一定不會跟來。

    是的,從此以後,小貓巴士沒有再回來。

    炎夏將至的時候,青牛觀又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那是一個十歲上下、瘦小得像只小蚱蜢的男孩子。某天午後,這個孩子跑來叩開我的門,然後撲通一下開始跪地磕頭,手還緊緊拽住我的衣角。“奉善娘娘救救我阿姐!救救我阿姐吧!”他對我的勸阻充耳不聞,只一個勁重複這句話,小臉上泥漬與淚痕交錯,黑一道白一道。

    我拉他坐在門墩子上,好不容易纔問清了緣由:三天之前,這孩子的姐姐獨自去河邊拜祭亡母,回來之後竟被惡鬼纏身,迷了心智。

    雖然不是頭一回遇見這種山野詭事,可我到底沒有降魔伏妖的本領,只好塞了張小額銀票到他懷裏,“驅除邪祟原不是本座專長,你上鎮外玄清宮找檉谷真人,他定會……”

    話音未落,那孩子不接銀票,卻“哇”地一下激動了起來,“檉谷真人他……他在曬穀場架了柴火堆,就要燒死我阿姐了……”

    後來,我還是狠心把他關在門外。力所不及的事情,我向來是不願意強出頭的。既然沒有能力,又何必給人虛假的希望呢?

    可是那男孩在門外聲聲哀求,直到嗓子嘶啞也沒有停止,一下午都沒走。他哭得我心裏亂極了。“阿姐”、“阿姐”,他哭喊着,讓我想起如今還陷在萬府、無依無靠的蔓蘿。

    最後,我無可奈何地打開山門,此時已經夕陽斜照。“喝點水吧,我隨你走一趟就是了。若是救不回你姐姐,便是天命如此,知道嗎”

    於是,一個遮蓋得嚴嚴實實、膽怯心虛的假道姑,一個滿身塵土草屑、焦急萬分的男孩子,還有一隻不明就裏、只當是出門散步的快樂黃狗,啥也不是的“驅魔小隊”一行向山腳的雲雀鎮走去。

    名叫葛文舟的男孩把事情原委詳說了一遍,非常弔詭,可我對此不疑有他。畢竟,親身經歷了“穿越奪舍”和“嗜血巨獸”兩件奇事,哪裏還有立場勸人家破除封建迷信?這個世界有會附人身的惡鬼,那還真是一點也不稀奇。

    趕到雲雀鎮的時候,最後一點日光已經消散,夜幕降臨了。而鎮子中心的曬穀場此刻人頭攢動、火光沖天,看上去好像集結了整個鎮的人。

    “讓一讓!奉善娘娘來了!你們不許燒我阿姐!我阿姐有救了!”男孩急吼吼地衝上前,一下子淹沒在人羣裏。

    我從人羣主動分開的小道走了進去,看見曬穀場中央果然壘了一大堆乾柴,柴堆中間豎起一個高高的架子。一旁設了道壇,而那拈着黃符閉眼唸咒的老頭,正是玄清宮的檉谷真人。

    “青牛觀的仙姑大人?您怎麼到這兒來了?”一旁護法的幾個道童迎上來。

    “本座受人所託前來相助。現下情況如何?”

    “師父他老人家在此開壇做法,都兩個日夜了,修爲大損,可這次的厲鬼實在難纏……”一個道童解釋道。

    “時辰到,生祭引路!”檉谷真人突然爆喝一聲,兩個道童小跑回去,從道壇下面掏出一對公雞。檉谷真人揮出一劍,連斬下它們的腦袋,另一個道童連忙用托盤接住。捧着公雞的兩人往空中輕巧地一拋,失去腦袋的兩隻雞竟然撲扇着翅膀,直奔柴火垛頂端飛去,穩穩地落在架子上,一滴血也沒灑出來……

    圍觀的人羣頓時爆出一陣驚呼,把胖丁嚇得直往我身後縮。

    邪門,太邪門了,簡直比我那裏還像邪/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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