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從小照顧弟弟成了習慣,來了青牛觀之後她也事無鉅細地照顧着我,還要來來回回地招呼訪客,更難得的是還懂得識文斷字,有她幫着做一些謄寫和整理書稿的工作,我一下子輕鬆了許多。
一次,她悄悄打了幾天絡子,送了我一個荷花式樣的扇墜兒,說是剛好夏天用。
“記得失火之後的那日,仙姑說什麼也不肯讓人收拾後院,唯獨自己把滿地殘荷都揀走了。我想……你大概會喜歡這個。”
“這墜兒好是好,只是我還缺把趁手的扇子,綠珠再給我做把扇子吧。”我蹬鼻子上臉地說。
其實我心裏滿是感動,可總是羞於表達。真好啊,被人關心的感覺溫暖得就像四月的暖陽。我有時候甚至會忘了自己其實是年長她好幾歲的大姐姐,心安理得地享受起有人照顧的種種好處來。
不過關心過頭也是很煩惱的,就像和煦的四月轉眼變成了烈日灼灼的八月。每每見我大晚上不睡覺,點着蠟燭寫東西寫個不停,葛綠珠總要苦口婆心地勸我早睡。她總說,雲雀鎮上有一個那誰誰,從小就出了名的上進好學,天天挑燈夜讀,如今呢,出了名的矮。
這天夜裏,我實在不想再被嘮叨,難得早睡了一回,剛熄下燈就聽見了敲門聲。
“仙姑睡下了吧?我去應門。”只聽隔壁說道。我們的屋子隔音效果爲零,平時,我這邊燭芯爆了兩聲她都能聽見。
“噢!你當心些,把胖丁牽上再去!”
等我摸索着重新點亮燭臺,戴好帷帽出門時,發現來的人竟然是林春娘。葛綠珠在身後給她提包袱,傻狗在一旁搖着尾巴直哼哼。
燭影搖曳,我卻還是一眼看出,林春娘眼下泛青,鬆鬆的髮髻隨意挽着,掩飾不住的疲態。從前,她在任何時候都是梳得溜光的頭,把自己收拾得乾淨爽利,尤其是生意好了之後的這大半年,向來都是春風滿面、神采奕奕的。
“春娘姐你這是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無事,無事……”她侷促地搓了搓手,“我就是近來太忙,疲累得狠了,想着上你這兒歇兩日。姑娘快進屋吧,夜裏頭山風涼。”
“真的沒事嗎?明明孃家就在山下,還大晚上趕着車上山……”怎麼看都不像沒事的樣子。
“前些日子,”她打斷我的話,“阿孃進城來看我,說起姑娘在雲雀鎮救了人,還收作弟子。如今有人照顧你,我也安心多了。”
“對外頭說起,春娘姐不也是我的弟子。”我笑了起來,挽過她的手,“那她就算是你師妹,葛綠珠,現在叫白露仙客。你想要個名號麼?叫個什麼好呢……”
“我哪裏算什麼仙客,姑娘別說笑了。你們快些去睡吧,夜裏着涼了可不好,我在偏殿打地鋪……”
“師姐讓我來,我習慣睡地上。”葛綠珠搶先向偏殿走去。
“不不不,我來,我皮糙肉厚的,睡地鋪舒坦……”林春娘連忙拉住她。
“別再爭了春娘姐,你同我一起睡吧,願意住多久都行。”
“姑娘,這、這怎麼使得。”
“當日我流落街頭,孤苦無依,是你拉我進店裏,給我飯喫,自己沒穿一次的好衣裳、捨不得蓋的新被褥,都拿出來給我用。這一份恩情,姜小榆始終記着,春娘姐在我心裏,和親姐姐是一樣的。”
“是我的本名呀。”我笑着摘下帷帽。反正也接二連三地讓人看了去,沒道理還瞞着自己信任的人。原來,展示真實的自我並不像想象中那樣可怕,是很輕易就能做到的事情。
然而林春娘卻大驚失色地扭過身去,“哎呀呀!會誤了你成仙大事的,快些戴上!”
“如今不會了,我修煉得更強了。”
“真……真的?瞧瞧你,居然是個這麼小這麼俊的小姑娘,多不容易啊……”她遲疑再三,終於還是湊近過來,笑中帶淚地摸了摸我的頭髮,“我十六歲嫁給秋雨哥,若是生下女兒,也快趕上你這麼大了……”
我把林春娘領回臥房。她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可爲什麼不肯說呢……我爬回牀上躺好,煩躁地想個不停。
“姑娘這幾套寢衣還是去年準備的,如今穿着都顯小了。趕明兒春娘姐給你裁新衣,快睡吧。”林春娘說着,吹熄了燈。
然而我們都沒有睡着。我是習慣了晚睡的,這會兒全無睡意,睜着眼睛數綿羊。可林春娘呢?她的疲倦肉眼可見,她爲什麼也睡不着?朦朧月光透過窗紗,依稀照在她白淨的臉上,眼睫微微顫着,眉間滿是愁寂。
“你明明睡不着。”我忍了半天,還是開口了,“到底發生什麼事?春娘姐說出來吧,我可是把自己的祕密告訴你了的。”
她緊閉的眼睛一下子沁出許多淚來,慌忙側過身去,扯過袖子擦了擦。“是……是有件好事,明日晚間,你林大哥在新居辦婚宴,請姑娘賞個臉出席。”
“啊?”聽到這話我覺得詫異極了,“他給誰辦婚宴?哪個親戚麼?”
“給……給林秋雨和浣姝妤。”
“什麼?!”我猛地撐起身子,半天才緩過神來,“林大哥要娶妾室?他怎麼對得起你!”
“不是妾室,”林春娘也坐起身來,強撐着笑容,給我攏了攏凌亂的頭髮,這才艱難地開口,“是正妻,姝妤姑娘的身孕已有兩個月了……”
我不敢置信地瞪了她好久,“到底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林秋雨娶正妻?他是把你休了嗎?”
“我是……我是自請下堂……”她辛苦僞裝的笑容終於被悲傷給融化了,只得緊緊捂着臉,淚水從指縫間滴下來。“十二年了!這麼多年都沒有孩子,是我對不起他!姝妤姑娘樣樣強過我,是公認的大才女,有模樣有名聲,博覽詩書,跟秋雨哥意趣相投。我也不願自降爲妾,天天看着他們……恩愛和美,如今這樣,對大家都好……我是自己願意的!”
“你說的都是假話,你看上去明明難過得要死了!他怎麼對得起你!”我覺得自己也難受得要死了,憤怒就像一匹發了狂的野馬在我身體裏來回衝撞,幾乎要從胸膛裏衝出來,撒開蹄子狂奔十五里路,一口氣跑到天駿把林秋雨亂蹄踩死才能罷休。
“秋雨哥他分了一半店面給我,還說若是將來願意回去,我隨時都可以回去。”林春娘擡起頭,接過我手中的帕子擦了擦臉,“做到這個地步,還有這些年來的照顧,秋雨哥對我……足夠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