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魚在冰下睡着了 >第34章 摘下那隻爛果子
    “這可真是活受罪!受了大罪了!”我坐在回程的馬車上擰着滴水的衣角,怨氣沖天。

    “做戲要做足,這還是你教我的。咱們還沒出城呢,仙姑莫再說話了啊。”葛綠珠把頭探進車內,低聲笑道。

    “我真後悔!真應該當面戳穿他們假惺惺的嘴臉!那兩個人又是哭又是跪,懺悔了半天,可曾問過半句林春娘如今好不好啊?”

    “知道便好了,當真戳破,對誰都不好……”她輕柔的聲音從車外傳來。

    “怎麼不好!”我忿忿地嚷道,“我最想不通的就是你們怎麼一個個都淡然處之,沒有半點生氣的樣子!”

    “這樣的事,原就不是稀罕事呢……”她的聲音還是輕輕的,聽上去卻很憂傷。

    “綠珠啊,一會兒路過同醉坊買兩壇酒吧。要最貴的。”

    “好。”

    我從不亂花錢,今天難得痛快了一回。馬車一路走走停停地經過鬧市,見啥買啥,甚至還搬回了一尊漂亮的烏木雕塑。直到把身上帶的銀錢揮霍一空,回到青牛觀的時候,月亮已升起到半空中。

    “你們這是……把城裏洗劫空了纔回的?”來應門的林春娘詫異地瞧了一圈,隨即笑了起來。

    “餓壞了,出門一趟又累又餓。咱們喫燒乳豬吧,還有兩罈子好酒呢,一罈羊羔酒,一罈青梅釀……”

    “得虧她身上帶的銀錢就那麼多,要不,還不肯回的。”葛綠珠吐槽道。

    我們一路笑着,踉踉蹌蹌地把東西往回搬。然而這是個傷感的夜晚,連月亮看上去都比平時更冷清,山林裏的風聲穿過滿月傾瀉而下的光輝,聽起來分外空寂。

    對了,這是八月十五,本該是闔家團圓的中秋之夜。

    我們都知道此時此刻,林秋雨在他的新家,懷抱新妻,高朋滿座,舉杯豪飲。而太牢山裏空山對月,三人圍坐在院中石桌旁,很有默契地對今日之行閉口不談,只顧說些“小孩子別跟着喝酒”、“這麼貴的燒肉果然好喫得很”、“你們瞧胖丁最近是不是胖了”種種廢話。

    我總忍不住想起那時,林春娘也是喝了許多羊羔酒,然後爬上櫃臺高唱祝酒歌,臉頰緋紅,神采飛揚,多麼耀眼的幸福啊……那時林秋雨倚在窗邊打着拍子,目光癡癡地黏在她身上,滿眼都是柔情……我從未遭遇過愛情,甚至在我過去的人生裏,從未見過純粹的愛情,那時的林春娘和林秋雨,便是我對愛情這種虛妄之物最真切的認知了。

    那時的我們都不會想到,他們兩人共苦了十二年,在同甘九個月後,竟然勞燕分飛。我不知道林秋雨將來會不會後悔,也許是意識到自己再也聽不到那樣好的祝酒歌的時候,他會短暫地再次想起她。可我知道自己現在就非常後悔,這件事給我的打擊遠大於上次聽說“孀居多年的祥雲綢緞莊老闆娘被小白臉狠狠騙了一筆錢”。

    我開始質疑自己的行爲是不是真的有問題。

    當然,一開始“幫助”各個商戶的動機就很明確,可是我滿以爲自己對他們也是有益的,這叫“良性共生”,而非“寄生”。可是對於林春娘,以及杜家娘子她們來說,賺得盆滿鉢滿真的是她們的全部心願嗎?她們遭逢的情感傷害,歸根究底,也是我促成的。比如說,如果不是我來摻和,林秋雨和林春娘現在還會是一對雖不富裕卻和和美美的夫婦吧……

    今晚的林春娘不再碰羊羔酒,卻抱着那壇青梅釀不撒手。“梅子,‘沒子’。就爲這,我有多少年不曾嘗過青梅的滋味了……如今總算可以喝個痛快。”她笑着說。

    半壇酒下肚後,林春娘臥在躺椅上看月亮,強顏歡笑的假面具終於掛不住了。痛苦從那面具的裂縫中滲出來,斷斷續續的。

    “我早說過,會出……會出大亂子的……”

    “這種事……你別來求我!你更不該疑我,這種事……我怎麼會對人說呢。”

    “不……絕不能讓阿孃知道,她年紀大了……”

    “分開也好……也好……”

    那些話就好像拼圖的碎片,一塊塊拼湊出了真相。是了,早在去年冬天,浣姝妤來春娘飯莊,爲那道甜品題下“嶺梅映雪”的雅稱時,他們就相識了。之後的事是我不曾聽說的:後來浣姝妤在鶴鳴館辦慈善齋宴,特意吩咐用春娘飯莊的菜品,於是兩人一來二去的,有了交往,以詩文會友;再後來林秋雨起了爲她贖身的心思,鶴鳴館的鴇母要求他向仙姑引薦,爲此林春娘還與他吵了一架;之後林秋雨帶着鴇母上山,被我拒絕了,他卻疑心是林春娘暗中阻撓;再之後林秋雨與浣姝妤珠胎暗結,他沒有辦法,只好盤出去三家新鋪子,這才湊夠了鉅額贖身費;至此終於瞞無可瞞,林秋雨言辭懇切,灑淚跪求林春娘,兩人抱頭痛哭了一場,第二天就同去戶籍所,銷了婚契……

    還有一件事情,是我自己猜到的。十二年來沒有孩子,林秋雨苦心鑽研醫書,贈藥施粥,好事做盡,只怕都是爲了求一個孩子。而林春娘呢?這些年來因爲無法生育這個隱痛,她一直被愧疚所折磨,怕是沒有一天心安過。如今痛下決心,成全了林秋雨,其實也是放過她自己。

    我總算明白了,原來我所看到的“完美愛情”一開始就是管中窺豹罷了。就像蘋果被太陽照着的那面,散發着沁人的芬芳,充滿了甜蜜的誘惑。而藏在它背後、在葉片遮蓋下常年不見光的那一面呢?它是蒼白的,酸澀的,甚至早就開始悄悄腐敗。

    這樣的爛蘋果……或許,捨棄了也不值得可惜。

    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嗎?非常的情非得已,非常的有情可原,非常的其情可憫,非常的無可指摘。我明明之前還滿腔憤慨,氣自己無心種下了禍端,氣林秋雨毀了我對愛情的想象,如今卻拳拳打在棉花上,再也發作不出來,最後只能精疲力竭地說一句,算了。

    真討厭啊,這種莫名壓抑的感覺,就像喫下一隻熟過頭了的、散發着酒氣的壞蘋果,讓人想吐。我或許是喝太多了……

    從旋渦般混亂的夢境裏掙扎出來的時候,嶄新的一天又到了。林春娘還在一旁沉沉睡着,氣息平和。我頭重腳輕,掙扎着起身出門,看見葛綠珠在晾剛洗好的衣服。

    “這麼早洗衣裳吶?”

    “早?我可是一夜沒敢閤眼。”她看見我,笑了一笑就扭頭就往廚房走去。

    “怎……怎麼了嗎?”我搞不清狀況,跟了過去。

    她很快地又走出來,端了碗什麼藥汁到我手裏,“昨兒夜裏,師姐又哭又吐,從躺椅上滾下來沾得滿身都是,結果剛換好衣服又吐了一遍……”

    “我怎麼沒印象她吐了啊?有這種事?”醉酒嘔吐可是很危險的,鬧不好還會出人命,我感到一陣後怕。

    “你啊,更離譜!”她好笑地瞪我一眼,“也不知是誰喝醉了鬧着要跳井,一邊喊着什麼‘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就要往井裏蹦,攔都攔不住。”

    “有這種事?”我望了望那口黑洞洞的深井,感到一陣眩暈。

    “這是用山小桔煎的湯,快趁熱灌下去,喝了就不暈了。還有呢,仙姑昨夜還鑽進柴房裏給雞唱歌聽,說以後都不要跟人住了、要搬過來跟雞住,後來又說了半宿怪話……”

    “別說了,別說了!”我一口飲盡又酸又澀的湯汁,腳趾扣地,原來那些夢都是真的。

    “可不是,”林春娘從屋裏走出來,展顏說道,“那些怪奇得很的話姑娘從前喝醉了也說過,就是上山前的那晚,我和……我們都聽不懂,更沒敢多聽,也就沒告訴你。”無意又說起林秋雨,她眼中的笑意霎時暗了下去。

    “春娘姐,過去的事情討厭得很,以後咱們都不再提了。”

    “好,過去的都不提了。”

    把一切傷痛的、憤恨的、迷惘的、還有荒唐的事情,都一股腦地留在昨天吧,最好統統都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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