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魚在冰下睡着了 >第33章 負心漢的婚禮
    一向早起的林春娘這次竟然一覺睡到日頭高照,她果然是累極了。

    趁着獨自打掃雞舍的工夫,我仔細回想了一番。的確有幾個月沒見到林秋雨了。林春娘總說“當家的事太多,抽不開身”,最近都是獨自上山找我商量大小事情。我不疑有他,畢竟林秋雨如今管着好幾家飯莊,還要替我甄選值得相助的商戶,忙是理所應當的。

    其實,如果我多留心一些就會發現,他們之間的變故早已隱隱透出端倪。最後一次見到林秋雨時,他是陪着一個陌生女人來的。那時我一心照料小貓巴士,不是忙着擠羊奶就是忙着喂貓,疲累不堪,只聽林秋雨說來者是什麼歌舞館的,便一口回絕了,說是“道門不涉風月之事”,也沒再細問。畢竟我自己也是舞姬出身,怎麼也狠不下心腸做這種幫着拆喫女人的事情。

    現在想想,林氏夫婦對外的身份是“奉善仙姑大弟子”,想踏入青牛觀必須先有林秋雨寫的引薦信。數月以來,前往春娘飯莊登門求助者多如過江之鯽,然而林秋雨很少親自陪着別人上青牛觀,更何況還是一個風月場所的女人……

    我真是後悔不迭。

    好在,林春孃的精神狀態看起來比昨夜好了許多。我一萬個不情願,還是強裝鎮定,答應了去參加婚宴,喫完午飯就去。既然林春娘不想有負渣男所託,“傷了和氣”,我也不想讓她再多添一層傷心和爲難。

    午間,她下廚做了最拿手的柳葉雜麪,三人各吃了一海碗。能喫能睡,能說能笑,她會好起來的吧?我憂心忡忡地想。

    原本我計劃獨自赴宴,葛綠珠卻執意跟隨,理由是我不會駕馬車,我說去鄒老伯家借頭毛驢,她又說有失身份。我覺得她分明是信不過我,怕我臨時變卦、惹是生非。

    於是事情就這麼定了,奉善仙姑帶着白露仙客赴宴,墨蓮仙客留守青牛觀料理觀內雜事。這是我給林春孃的道號,墨蓮,莫憐,是斬斷情絲、不再留念的意思。她聽了之後沉默許久,說這樣很好。

    在馬車上,我和葛綠珠達成了口頭協定,此去赴宴,我絕不開口說一句話,絕不喫他林秋雨家一點東西,由白露仙客負責解釋和應付衆人。她開懷笑了好一會兒,“如此也好,仙姑既不願意說喜慶話兒,那不說話便不說話吧。”

    然而馬車剛行至半道,就與一隊車隊迎面撞上了。

    “瞧着像是咱們家的馬車?敢問駕車這位是?”

    聽見外頭傳來熟悉的聲音,我掀開門簾一瞧,果然是林秋雨。這傢伙騎着高頭大馬,一身簇新,神氣活現的。我只感覺氣血上涌,摔下簾子坐回馬車裏。

    “仙姑大人!”林秋雨驚呼道,“我等正欲前去奉請仙姑大駕,不想您竟親自出山……”

    葛綠珠很有眼色地截下話頭,“我乃奉善仙姑座下弟子,白露仙客。來者可是林秋雨林老闆?”

    “正是,正是,白露姑娘有禮。”

    “師父此行正是前去賀你成婚之喜,快些動身吧,誤了時辰可就不好了。”說完,葛綠珠一甩鞭子,馬車吱吱呀呀地又向前駛去。

    直到隨着車隊一路到了繁華依舊的天駿城,最後停在林秋雨的新家“琅笈新築”大門外,我仍然不發一言。

    “仙姑快請,一路可是累乏了?”林秋雨分外殷勤地迎上來,一臉諂笑,準備扶我下車。我拂開他的手,自己跳下來,隨行的衆人臉上都有了一種微妙的尷尬。

    “諸位,”葛綠珠趕忙打圓場,“奉善仙姑夢中有感,正在經受仙師大人設下的一道試煉,兩日不眠,三日不飲,五日不食,十日不言。這纔剛第二日,萬萬不能破戒。”

    “是是,”林秋雨聽罷,恍然大悟般點了點頭,“仙姑要歷經一番艱苦修行方可得道,這事我們一早知道的。快請進,請進!”

    我們一路走進了那座氣派非常的宅院,林秋雨只說有要事相談,打發了小廝去招呼那一波波迎上來恭賀的親友,領着我和葛綠珠往後院走去。繞過影壁,從前院側邊的迴廊往後走,只見院裏張燈結綵,人頭濟濟,院中搭起了臺子,正唱着一出精彩的大戲,一身短打的武生連着幾個後空翻一下子躍到欄杆上,觀衆席爆出陣陣喝彩聲……

    一個女人像蝴蝶一樣在席中悠遊穿梭,穿了身異常顯眼的大紅滿繡百子千孫的長裙。見了我們,這蝴蝶翩翩然“飛”了過來。

    林秋雨連忙接住她,“姝妤,你孕中害喜得厲害,怎的不好生歇着?”

    “秋雨哥,”她柔柔地笑了起來,越發顯得人比花嬌,“今日你我成婚,哪有新嫁娘不出門待客的道理?”

    “快來拜見奉善仙姑。仙姑大人,這位是內子,林浣氏。”林秋雨回身說道,滿臉難掩的侷促。

    “奉善娘娘,”新娘子落落大方,走上前盈盈一拜,“姝妤與秋雨哥能有今日良緣,全仗奉善娘娘所助,姝妤銘感五內,永誌不忘。”

    你果然不簡單,這是提醒我不要忘了是自己一手造成今天的局面、根本沒有立場來怪罪你們吧?我瞪着那美麗的新嫁娘,生硬地後退一步,閉口不言。葛綠珠於是又把“仙師”搬出來,解釋了一通。

    直到跟着這對新婚夫婦進了內室,在八仙桌旁坐定,兩人突然撲通一下齊刷刷跪倒在跟前,我才由忿轉驚,一聲驚呼差點衝口而出。

    浣姝妤拒絕了葛綠珠的攙扶,執意跪坐在地,“奴家知道,奉善娘娘定是有所蓄怒的。姝妤自小是鶴鳴館豢養的清倌,蒲柳漂萍一般的輕賤之人,從未有過一日暢懷,是秋雨哥舍了三間鋪子爲我贖回自由身,今日一切,姝妤做夢也不曾奢想過……可是春娘姐姐……奴家……”說着,她掩帕低泣了起來,梨花帶雨,更顯嬌弱。

    而我卻聽得怒火中燒。什麼林秋雨的三間鋪子!那tm是我耗光了腦細胞掙來的血汗錢!是林春娘每天半夜起牀和麪、天不亮就去碼頭搶購食材掙來的血汗錢!林秋雨倒充起了大頭,轉頭就把這些家產敗光,餘下的三間鋪子自己還要再分去一間,哦,還沒算上他蓋的這間新宅呢……

    化身救世主的林秋雨緊緊摟住一旁灑淚如珠的美人,跪直身子說道:“猶記當日仙姑所言,‘諸惡莫作,衆善奉行’,林某一日不敢忘懷。事至今日,林某自知有愧於髮妻的深情厚意,更有愧於仙姑教誨,不敢再奢求其他,縱是天雷業火、孽力反噬,林某自當領受。只是姝妤腹中已有了我的骨肉,還望仙姑見憐,莫要遷罪於妻兒……”

    “姝妤怎能累你至此!”哭花了妝的新娘撲在新郎身上,嗚嗚咽咽地悲泣道,“秋雨哥……都是我的罪過,妾身自己來受便是……”

    我一時間困惑不已。

    自己明明是受害人家屬,打落牙齒都窩窩囊囊地往肚裏吞了,沒有半句興師問罪,怎麼就通過他倆一通賣慘,反倒成了棒打鴛鴦的法海?我煩躁地擺了擺手,示意葛綠珠扶他們起來,萬一那位懷了“龍胎”的跪出了毛病,還不得又賴上我?

    “二位莫要如此,”葛綠珠溫厚地寬慰道,“師父此行本就是慶賀你們新婚之喜,並無降罪之意。只是這事情來得突兀,難免讓人意外,如今既解釋清楚了,也就好了。”

    “是姝妤糊塗了,”新娘子從新郎懷中擡起頭來,望着他笑中帶淚,“久聞奉善娘娘慈憫衆生,定能體恤你我。秋雨哥年逾三十膝下無子,夙夜難寐,我亦於心難忍,只盼爲林家繼後香燈,再無他求……”

    後來,我又無語地出席了這倆人的婚禮現場,算是全了林秋雨的面子。

    真正深入百姓生活,我這才發現大宸的民風遠比想象中更開放。浣姝妤在鶴鳴館的“同事”們紛紛前來賀喜,滿院花紅柳綠,而新娘子忙前忙後、笑容滿面地招呼客人。這裏的婚禮並不像從前在古裝片裏看到的那樣,新娘子蒙上紅布蓋頭,像一個精心包裹好的禮物,只給賓客們展示一番華麗的外包裝,然後就乖乖回去等着主人前來拆封。

    婚禮儀式很簡單,新婚夫妻首先接受各自族中長輩的祝福,然後分別滴一滴鮮血在酒觴中,共飲此杯,是從此將對方視爲生命、融入血肉的意思。之後,男賓客各取一枝青柳,女賓客各取一枝白芙蓉,沾溼了水灑向這對新人,代表他們在水中重生、從此步入新生活。新人在婚宴上被澆溼得越徹底,說明得到的祝福越多。儀式之後,大家載歌載舞,徹夜歡聚,天明方休。

    林秋雨原本打算讓我代表男賓一方發言,可巧仙姑正值“受戒日”、不能說話,於是便請了他母親和奶孃上臺,兩位老太太老淚縱橫,從“雨哥兒打小勤學苦讀”一直說到“老林家有後了,總算沒有愧對先人”,賺得全場來賓的熱淚。

    這些人中有不少我見過的熟面孔,是從前林氏夫婦的街坊和舊友。人人皆是喜氣洋洋,滿嘴說着“恭喜恭喜”,就像都忘記了世上還有林春娘這個人。

    我一刻不想再多待,儀式一結束,趁着他們去換溼衣服的工夫便出了門。葛綠珠一邊忙着編瞎話、推辭主人家留宿的邀請,一邊還要阻攔涌過來“拜仙姑”的衆人,一時間苦不堪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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