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魚在冰下睡着了 >第39章 我不知道的事
    “綠珠……”看着葛綠珠送走最後一個人,我掀開帷帽,終於卸下滿身緊繃。

    “再忍耐片刻吧,”她又把帷帽給我戴好,“方纔領人去搬水缸,聽見臥房裏還有人在呢。”

    對啊,林春娘!怎麼把她給忘了。我拔腿往後跑,推門就看見她半躺在牀上流眼淚,額發撩起、敷上了藥膏,林秋雨和浣姝妤兩人各坐在牀頭牀尾的小几上,三個人靜悄悄地“三足鼎立”,場面非常詭異。

    “你的頭撞傷了,春娘姐?”我出聲打破屋內的尷尬。

    “仙姑大人,”林秋雨神色慌張地站起身,眼神閃躲,“您……”

    “秋雨哥,你們快回去吧。”林春娘出言打斷他,擦了擦滿臉淚痕,“姑娘可還好?方纔我聽見你施法術……”

    “等等!”我心生疑竇,也毫不客氣地打斷她,“你在哭什麼?怎麼連你也跟着哭了?”我看了看雙眼紅得像兔子的浣姝妤。

    “奉善娘娘,我……”浣姝妤小聲抽泣着,“姐姐她……”

    “到底出了什麼事?”葛綠珠也走進房間,“有我們在,師姐你只管說。”

    “不,不是壞事。我是……有了身孕。”林春娘吸了吸鼻子。

    “啊?”我呆住了。

    “這孩子已有月餘,我盼了許多年,它終於肯來了……”林春娘低頭撫着小腹,以極輕極輕的聲音說,彷彿怕吵醒了那個孩子似的。

    衆人皆沉默良久,各懷心思。我回過神來,揪住林秋雨的衣角就把他往後院拽。

    “我問你,當真沒有診錯麼?別害得她空歡喜一場!”我質問道。

    “仙姑大人,”林秋雨失魂落魄,紅着眼眶喃喃說道,“‘心生雜念,善緣即斷’,仙姑字字箴言,林某如今……悔之何及!”

    “別說那些沒用的,醒醒神!”我急得一腳踹在他小腿骨上,“我問你有沒有診錯?”

    林秋雨如夢初醒,“嘶——是!是!脈象滑而不滯,的確是喜脈無誤,從日子來算,剛好……也對得上。只是春娘鐵了心不肯跟我回家,說要自己生養這個孩子。若是她願意,我和姝妤更是一百個願意的。還請仙姑也幫着好好勸勸吧,您不知道這世道的艱難,女人家獨自拉扯孩子將會何等的艱辛苦楚……”

    “知道了。”我擺擺手,心亂如麻,只想快點趕他走,“你們先回吧,別在這裏吵鬧。你娘子也在孕中,本就不該帶她出門受累。至於春娘姐,她早跟你斷了干係,現在既不願跟你走,我與白露仙客自然會好好照料,不勞你費神。將來如何,且由她自己決斷。原是你們對不住她,若是再逼春娘姐做半點逆她心意的事情,本仙姑絕不輕縱,聽見沒有?”

    “是!是!明白。”林秋雨臉色煞白,忙不迭地說着,轉身回了屋內。“姝妤,咱們回吧。春娘你……你……”他欲言又止。

    “快去吧,”林春娘說道,“姝妤妹子的身子要緊。我在姑娘這裏,就跟在家是一樣的。”

    “春娘,若是有什麼……”拖泥帶水的男人還在沒完沒了。

    “師妹,勞駕你送送二位。”林春娘很乾脆地下了逐客令。

    終於清靜了。

    我默默坐回牀頭那張小几上,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可是悶壞了吧?快摘了它,透透氣。”林春娘擡手替我取下帷帽,她那張蒼白得略微泛青的臉清晰地出現在眼前,額角被撞了個大包,空氣中還殘留着薄荷腦油的氣味。

    我百感交集,跟開了閘似的一下子就哭了。

    “那個天殺的!”她卻突然驚呼了起來,“你這脖子可是給那人掐的?這麼一大片烏青……別哭,別哭了好孩子,春娘姐給你用藥油揉開了就好了……”

    “我不知道……不知道你有了身孕……”我哭得幾乎失控,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自打記事以來,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麼懊悔、這麼愧疚、這麼後怕過,要是連累了林春娘失去腹中孩子,我該用什麼償還她?

    “姑娘這話從何說起的?”她扯過袖子給我擦臉,一臉溫柔的困惑,“連我自己也是剛知道啊……”

    我已經害得林春娘沒了丈夫,又差點害她沒了孩子,她不但不責怪,還對我這麼好……越想越悲傷,只覺得自己罪孽深重,我趴在牀上放聲嚎啕了起來。

    “這又是怎麼了?”葛綠珠推門進來。

    “噓……她今日怕是嚇壞了……”林春娘輕聲說,一下一下輕輕撫着我的背脊,就像我當初安慰哭泣的蔓蘿一樣。

    “姜小榆,快別鬧了,”葛綠珠很惡劣地拎起我的領子,“讓師姐好好休息,她剛服過安神藥。”

    我作爲師父的威嚴掃地,只好灰溜溜地跟着葛綠珠去後院摘菜。

    她摘着菜,忽然“噗”地一聲笑了,扔下菜筐又去打水,還順手敲了我一記。“你還是先洗把臉吧,我可不想一會兒喫飯喫到一嘴大鼻涕。”昨天趕她下山的事情,好像就這麼輕飄飄地揭過了,葛綠珠並沒有生氣。

    “我說,你對師父是不是太放肆了……”我跟過去,囔囔着鼻子抱怨道。這傢伙對林春娘一直客客氣氣的,對我卻越來越不留情面了。

    她卻忽然語氣一轉,幽幽說道:“我怎麼倒覺得不夠呢?”說罷,冷下臉來把水桶一摔,水花頓時濺起老高,“若換作是我家文舟,早該被我拿藤條抽了!”

    “你、你敢!”我嚇得不輕,一下躥出幾丈遠,還色厲內荏地嚷道。

    葛綠珠快步逼近,髮絲滴着水,眼裏冒着火,“今天要不是我帶了人趕來,你當自己還有命在這裏大呼小叫嗎?你想與那些商家斷了來往,他們又怎會輕易放過你這棵搖錢樹?經商之人眼光毒辣,那裏面更是不乏心狠意狠之徒,這一點我早說過,你偏不信,今日在神壇上你但凡露半點怯,豈知他們不敢生吞了你?怎麼不提前與我們商量一個穩妥的辦法,一個人就愣頭愣腦地與那麼多人爲敵,你怎麼敢的?就靠你這層一戳就破的假身份嗎?”

    “我……”我被她質問得冷汗直冒,囁嚅道,“你們來時,我不是已經制服了那個莽漢,其他人也被震懾住了……”

    “單這一個人就差點掐斷了你的脖子!你當那大殿上就只有他一個想這麼做?倘或再來第二個不怕死的呢?第三個呢?那麼點藥粉足夠你麻倒幾個?若不是及時用真刀真槍鎮住了場子,還真以爲他們能乖乖等着看你表演什麼‘元神歸位’?”

    我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從鬼門關裏走了一遭,腿軟得站不住腳,一個趔趄,乾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感覺就像是閉着眼睛玩了一把懸崖走鋼索,險險走到對岸,滿以爲靠的是自己“聰明多智”。殊不知若是沒有林春娘和葛綠珠在後面扶着,我早就摔碎成八瓣了……

    “好了,好了,”她的聲音軟了下來,蹲下身子抱住我,涼絲絲的溼發貼在我的臉頰上,“我並非存心想嚇唬你,只是人不喫點教訓總是不長記性的。今日若非我放心不下,一直等在山腳,又遇着山上下來的杜家娘子,打聽清楚了內裏情形,真不知道還會發生什麼事,我實在是後怕……”她的身子在微微發顫,懷抱中的溫度漸漸傳遞過來。

    良久,我倉皇亂竄的心終於落回了肚子裏。

    然而,等到林春娘睡醒,她又說了更多我不知道的事。

    原來,因爲這份“青牛觀看門人”的差事,林秋雨早就明裏暗裏得罪了不少人,有一回甚至被人堵在暗巷裏揍了一頓,揚言不聽話就燒他鋪子。在皇城裏沒有後臺撐腰,林秋雨除了乖乖就範別無他選,只好介紹他們來了青牛觀,還收了不少封口費。這個口子一開,自然就不止一例了,連那座新宅都是別人送的。例如那福湘茶行,背後真正的老闆其實是開賭坊的,而那賭坊背後,聽說還有太師府……

    “這些事我們原本打算瞞着姑娘,”林春娘淚流滿面地說,“一來是心裏有愧,實在難以啓齒,二來……他們說到底也只是求財,心裏忌憚着奉善仙姑的本事,斷不敢得罪姑娘。哪知你竟存了這份打算……方纔留在大殿上不肯走的那幾十號人,不少都是互有往來的狠角色啊,絕不是一兩句話就能打發走的……”

    我聽得面色鐵青。

    一直以來,我偏安一隅,只管收錢辦事,一心以爲自己襄助的都是“老實本分”的“可憐人”,至於他們發達之後開始亂搞那些名堂,不過人性使然。殊不知,自己一開始就成了某些黑惡勢力的棋子,這實在更令人惡寒……換做我是東方稚玫,也恨不得把這種爲虎作倀的“仙姑”關進大牢吧。

    “你方纔一直催林秋雨快走,等他走了才告訴我這些,是怕我怪罪他?”

    “是……秋雨哥他……也有他的難處。再說,姝妤妹子是有身子的人,經不得刺激。”

    “那你自己呢?你現在也是有孩子的人了,當真不跟林秋雨重歸於好了嗎?”

    “這個孩子雖說來得突兀,我一樣很歡喜。不過它來與不來,我與秋雨哥……都不再是一家人了。我們已經商量過,一人再盤出去一間鋪子,把那些人給的錢都加倍還回去,還有那座新宅……我早就勸過他,跟那種人往來,遲早會出大亂子的……”

    我一時啞然。

    當初我一心想要林秋雨“一無所有,悔不當初”,如今竟一一應誓。

    唯一想不到的是,悔不當初的人,還有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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