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春娘已經下山去了。
那天,林老太太聽說了青牛觀的事,火急火燎地趕過來,又聽林春娘說自己離了婚、賣了鋪子、懷了孕。大悲大喜之下,老太太反倒異常冷靜,當即表示要跟女兒一道迴天駿城,照料她孕中起居,在店裏也可以幫把手。於是,林春娘在這兒休養了一日,便跟着母親回城去了。現在林家還剩下最後一間店面,就是位於東六街的“春娘飯莊總店”。兜兜轉轉了大半年,一切又回到原點。
至於林秋雨,隔天他又來了一趟青牛觀,苦勸前妻複合。林春娘到底沒有答應,可話也沒有說得太絕。
我懷疑林秋雨根本就是爲了霸佔她的飯莊,畢竟如今的他名下連最後一間鋪子也沒了。我竟然學會以這麼大的惡意來揣測他人,意識到這點的時候,我更傷心了。
爲了讓我打起精神,葛綠珠沒再計較我先前的任意妄爲,反而說起了另一件不爲人知的事。“我說,”她好脾氣地搖了搖埋在被子裏的我,“想不想知道,那天我是怎麼喊得動那麼多人上山的?”
“你那麼厲害,最會編瞎話唬人的,這有什麼難。”
“非也,非也,”她笑眯眯地搖搖頭,“哪裏是我厲害,還不是多虧仙姑自己散財……”
“不是吧!”我靈光一閃,刷的一下坐了起來,“你許了他們多少錢?按人頭算的?”
葛綠珠翻了一個白眼,“我是說,多虧了仙姑平日裏散財散得勤。”
“啊?”
“鎮上人人都知道,青牛觀的奉善娘娘有大慈悲。做生意的想發大財,你不一定管,可那窮苦人家登門求告,就沒有空着手回去的。他們都說,廟堂之上的神佛享遍人間香火供奉,世上唯有奉善娘娘不受香火、反倒廣化佈施,不是活神仙是什麼?大家可都念着你的好呢……”
我默默聽着,只覺得眼眶發熱。
葛綠珠又接着說道:“就連文舟從前也來要過一回,你還給了他十兩銀,自己倒忘了。”
“怎麼這樣?你家又不窮!”
“是我讓他去的,”她很罕見地紅了臉,難爲情似的抿嘴笑了笑,“提前試探一下仙姑是否真如傳聞那般心軟。若非如此,我也不敢輕易拿命去賭呀。”
什麼事啊這是……我又好氣又好笑,抄起枕頭給了她一下。
“還有呢,如今雲雀鎮上家家都供着青牛觀裏神主老爺的牌位,這你也不知道吧?”
“我不知道啊……青牛觀哪來的神主老爺?”
“這事我也覺得好笑,分明你自己說過並無仙師,不過都是幌子罷了。那日回鎮上聽族長說起,奉善仙姑在曬穀場驅除邪祟之前,曾一路碎碎念着什麼‘要相信柯薛’,後來果真驅散了惡鬼。族長說了,想來這‘柯薛’一定是神君大人的真名……”
我捧着肚子在牀上笑得打滾,終於驅散了壓抑多日的苦悶情緒。
然而,從來樹欲靜而風不止。那些商家之中總還有一些不死心的,陸陸續續來過幾趟,都被葛綠珠一一擋了回去。人們又從那次事件的內情中聽說了奉善仙姑有“攝魂換命”的本事,上山求助各種疑難雜症、甚至叫我幫死人續命的人也多了起來,非常令人頭痛。
綠珠說應該多做一些狂醉迷川散,以備不時之需,我深以爲然。
九月中旬,秋風乍起,氣溫驟然降了許多。後院的銀杏樹彷彿一夕之間變了樣子,滿樹金燦燦的,被風一卷,黃葉打着旋兒漫山飛去。
老話說,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綠珠說今年似乎冷得格外厲害,看來冬衣得備得厚實些纔行。我翻出去年的夾棉大襖子一試,袖管竟短了好長一截,原來自己不知不覺中長高了這麼多啊,不知道蔓蘿是不是也一樣……
那日午後,我剛完成新的一卷《醒世寓言》,正悠哉地拾着銀杏樹下的白果。書裏的內容無非是一些“掩耳盜鈴”、“守株待兔”之類的小故事,可東方稚玫對此非常熱衷,或許是因爲此地重武輕文、精神文化實在匱乏的緣故。
此時又傳來了急促的叩門聲,綠珠輕嘆一口氣,“又來了……”,起身去應門。
我心裏不安,戴好帷帽,取來麻醉藥粉揣在懷裏,匆匆走下山。
“何事喧譁?”我揚聲問道。
“師父!”只見綠珠抵住門,急得額上都冒出了細細的汗珠,“這些人來頭不小,蠻橫得很,說什麼也要仙姑前去診病……”
我不動聲色地塞了一包藥粉在她懷裏,聽見門外的人高聲說道:“你這道童好生無禮,我等恭請奉善仙姑大駕,並無僭越之處。人命關天,還請仙姑出手相救!”
看來不出去說清楚今天是收不了場的,我示意綠珠打開門。
“山門都快給錘碎了,不知是哪路高人貴步臨賤地……”話沒說完,我擡頭一細看,人卻一下子愣住了。
只見門外立着一隊人馬,爲首的一個老頭、一箇中年男子,那老頭竟然是老安叔。老熟人了,彷彿隔了幾個世紀不見的老熟人了……
老安叔忙不迭地作揖,比記憶裏的樣子更加蒼老,“小仙童,人命關天吶!快請奉善仙姑出山吧……”
“何事……人命關天?”一瞬間,我又有了喉嚨被人攫住的錯覺,艱澀無比地開口問道。
“沒時間跟你囉嗦,快帶我們去見……”中年男人擡腳就要往裏闖。
“放肆!”綠珠衝上前攔住他,“不得衝撞仙姑大人。”
此言一出,門外衆人皆是驚愕地張大了嘴。“您就是……是奉善仙姑?”老安叔結結巴巴地問。
“正是本座。老先生,方纔你說何事人命關天?”
“回稟仙姑,”他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神色恭敬地說,“我們府上的哥兒自打入秋就病了,病得兇險,已有三四日不進水米。連宮裏的御醫都來過好些趟,實在束手無策……聽老太君說,這或許不是身上的病,是被什麼纏上了,又聽聞仙姑對驅邪招魂之術也是極在行的,特意差人來請。”
“不知府上是?病了哪個哥兒?”明明知道答案,我仍不死心地問。
“是老奴唐突了。”老安叔忙說,“老奴是勵國公將軍府別院管事萬安歸,此番求請爲的是二老爺一房的獨苗,泓哥兒。”
果然是他,我心口猛地一沉。
“仙姑?仙姑大人?”見我久久不言,一旁的中年男人催問道。
我定了定心神,故作高深地說:“本座修習之法門,問財運,問前程,求家宅興旺,尚可指點一二,這治病驅邪原是不管的。只是……勵國公老將軍乃大宸忠臣名將,開疆護國,也是修了善緣的。既如此,我便隨你們去看看吧。只不過,看得好看不好,還得看哥兒自己的造化。”
“這個自然!自然!仙姑快請!”中年男人滿臉堆笑地說。
“爾等在此稍候片刻。”說罷,我關上山門往回走,心緒難平。
“你瘋啦?”葛綠珠跟在一旁,壓低聲音叫道,“看診、驅邪、招魂,你會哪一樣?怎麼能答應跟他們去?這等權勢滔天的人家,以爲還跟那些鄉民一樣好糊弄?”
“我……有非去不可的道理。綠珠,綠珠,你這次一定要幫幫我……”我急得胡言亂語,忽然鼻子一酸,涌出許多淚來。
“好,好,”她被我的反常嚇得不輕,又很快冷靜下來,“你說該怎麼做?”
“你陪着我,一定不要讓任何人碰我的帷帽。還有,有一個十分高大、神情肅殺的男子,名叫萬淵,若是遇見了他,你……你一定撐住我,別讓我倒下。”
聽了這沒頭沒腦的話,她卻沒再多問一句,只鄭重地點點頭。
“放心吧,我記着了。”
“好……”
蔓蘿,一年不見的蔓蘿,你還好嗎?長高了嗎?還在一個人孤單單地練舞嗎?夜裏還會偷偷哭嗎?你知不知道我還活着?阿姐真是沒用,等到現在纔有機會去見你……
“啪!”綠珠不輕不重地抽了我一嘴巴,“冷靜些!現在可不是哭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