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魚在冰下睡着了 >第45章 睡吧,奔向黑暗最深處
    東方稚玫這次沒騙人,我賣了自己才換來的赤紫寒丹果然是貨真價實的靈藥。

    之後的日子裏,萬泓形容枯槁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了起來,一天比一天好。那些彷彿被什麼東西吸走了的生機,好像又緩慢而源源不絕地灌回了他體內。

    漸漸地,他可以自己坐起身來,有了力氣自己端杯子喝水、自己喫飯。又過了幾天,甚至可以在青巒的攙扶下走出屋子,呼吸兩口新鮮的冷空氣。

    我這才發現,一年未見,他也比我記憶裏的樣子長高了幾分,看起來就像一根瘦而高的葦草,在山風中孤零地飄搖,好像隨時都會被風雨摧折。

    他走到銀杏樹下的石桌旁坐定後,會隨手取過我自制的“逗貓棒”陪着胖丁玩耍一會兒,鈴鈴噹噹的輕響驅散了小院中的沉寂。傻狗好不容易有了閒人作伴,快樂極了,撒瘋似的在枯葉堆裏打滾兒,攪得揚塵飛舞。他被塵埃籠罩,以手攏拳抵在脣邊輕咳起來,微微蹙起眉,眼裏的笑意卻不減。

    更多的時候,萬泓還是習慣倚在牀上,就着窗外的日光靜靜地看書,偶爾傳來兩聲壓抑的輕咳。覺得疲累的時候,他會望一望窗外秋意濃重的山林和三三兩兩飛過的寒鴉,把目光放得很遠很遠。有人來探望時,他便從那眺望中把魂魄重新喚回來,轉過頭溫和地言笑。

    萬家幾乎每天都有人來。

    有時候是金老太君,可她實在是老了,經不得這來回的奔波,於是後來便換成了萬瀲灩和大夫人,也有時候是萬老將軍、萬老爺或者萬淵的幾個姨娘。看到萬泓有了好轉的跡象,她們的欣喜和激動自然不必言說,連連表示要“酬謝神恩”,回回都給青牛觀添一大筆香油錢。

    這些天以來,我只顧辦自己的事情,與萬泓互不干擾,也不太搭理青巒,就像兩家互不相識的租客。除了編寫東方稚玫要的書籍這種日常工作以外,我還去了幾趟天駿城,通過那位“俚醫”老婆婆結識了幾個押鍥國的行腳商,向他們重金訂購了一大批製作麻醉劑的藥草。

    對萬泓和青巒冷眼旁觀了這麼久,我終於還是按捺不住,想出了一個絕妙的辦法。既然萬泓怎麼也不願意說出蔓蘿的下落,這傢伙又狡猾、城府又深,我想不出辦法撬開他的嘴,從青巒下手倒是可以考慮的嘛……

    這天深夜,綠珠趁着同屋的青巒已經熟睡,給她撒了一些狂醉迷川散,徹底麻翻,我們兩個人擡着她來到了後院的古井邊。此前我已經偷偷做好了充分的預演,就連礙事的胖丁都提前牽去了鄒老伯家。至於萬泓,後院一旦鬧出動靜,他不可能聽不見。不過,他一向是不喜歡多事的散淡個性,我賭他不會管這個閒事。

    今晚刮西北風,冷得人直縮脖子。月光倒是透亮,像冷霜一樣凝了一地。

    “小榆師父,嚇一嚇就行了,千萬別太過火。青巒她……我瞧着可是個好姑娘。”綠珠緊鎖着兩道眉,悄聲說。她起初並不想做這種幾乎稱得上惡毒的事情,威逼利誘統統無效,直到我急得實在沒辦法,淚灑當場,發誓事後把一切苦衷都告訴她,纔不情不願地答應了。

    “放心吧,我心裏有數。只要問清楚了我想知道的,回頭一定好好給她道歉。”我一面說着,取來鎖鏈扣住了青巒的腳踝,另一端攥在手裏,然後朝古井走過去。

    “你自己千萬當心些,別胡鬧!”綠珠再三囑咐道。

    那口古井也已經做好了手腳。用兩根寬木板交叉、架在井中,位置剛好夠我站着露出胸部以上。我躡手躡腳地翻了過去,半蹲着只露出頭,就這麼懸在半空中。

    說不害怕是假的,滑不溜手的井壁冰涼冰涼,幽深的井底漆黑漆黑,好像一張要把人吞噬的、某種冷血動物的大嘴。

    “綠珠,我準備好了!”

    已經藏在暗處的她,把一瓢水潑向青巒。

    頓時,青巒尖叫一聲坐起身,露出了一臉搞不清楚狀況的困惑表情。

    我拽了拽手中的鐵鏈,“譁啷譁啷”的聲音響了起來,迴盪在空空的院落裏,非常滲人。

    “青巒……青巒……看看我啊,你還記不記得我是誰……”我長髮覆面,一身白袍,捏着嗓子發出陰森怨毒的聲音,從井裏慢慢探出身子。

    只聽她怪叫一聲,翻過身準備往屋子方向爬,卻被我一把拽住了鎖鏈。“有鬼呀!奉善娘娘救命!有鬼……”她淒厲地喊道,很快就發現自己已經被“鬼”捉住了腳,直接癱軟了身子,無力再掙扎。

    “你看看我,我是松蘿呀……青巒姐姐……”

    “松、松蘿?”

    “是呀……我從陰曹地府回來了……青巒姐姐……”

    “松蘿……松蘿妹妹!”青巒如夢初醒,捂着臉瑟瑟發抖,匍匐成一團,語無倫次,“我知道以前我不好,總欺負你,和你吵架,對你兇……我……我們都給你燒了香燭元寶,太少了是不是?我再、再燒給你……”

    “青巒姐姐……我不要你的元寶,告訴我……我妹妹蔓蘿在哪裏?”

    “蔓蘿?”她詫異地擡頭望過來,又驚恐萬分地縮回去,“你……你沒有見到她嗎?要不,你再找找……”

    腦袋嗡的一下,我有了非常恐怖的預感。“什麼意思?!你說清楚!”我厲聲喊道,比之前刻意演出來的樣子更像索命的厲鬼。

    “你、你別急,別、別過來!我說,我說……”青巒捂着頭,篩糠一樣直抖,“六月裏,少爺和淵少爺一道,去、去了趟祁陽,送澤少爺的靈位回鄉,蔓蘿她……和絳洇姐姐一起跟去的。後來……後來……”她囁嚅着,聲音漸低。

    “後來如何了?”我急得直跺腳,差點站不穩,拽緊了手中的鏈條。

    “我說我說!松蘿你別帶我走!後來……聽說船上有刺客,她、她和絳洇姐姐聽說被……被殺了,跌進無愁河裏,屍首都沒找到……”

    我的心狠狠往下墜,就好像整個掉進了冰冷的井底。而青巒斷斷續續的聲音還在傳來,“你在天駿的地府等不到她,或許該去……去祁陽問一問……”

    我兩手死死摳住井沿,想翻身出去找萬泓對峙。青巒嘛,總是大驚小怪愛瞎說,別信她放屁。蔓蘿怎麼可能死了呢?連繡鳳出事時我都有感應,她是我親妹妹,我會不知道嗎?怎麼可能!那麼年輕的蔓蘿,像剛拔節的竹子一樣朝氣蓬勃,跳起舞來比小鳥還輕盈一百倍,她該是健健康康活到一百歲的!那麼重情的蔓蘿,繡鳳給的半塊小碎花布都捨不得丟,竟捨得丟下我孤零零的一個,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消失了嗎?悄無聲息啊,我的妹妹沒有了,微不足道的她,甚至連半點浪花也不曾擊起就這麼沒有了……是了,怪不得聽雲別院的那間小屋被鐵鏈鎖了起來,他們憑什麼隨隨便便地,把一個女孩子在這世上的所有蹤跡,就這麼抹乾淨了呢?

    好像有什麼在轟隆作響,直到好一會兒我才意識到,又是自己落水的聲音。

    又來了。

    這次又是夢嗎?是幻覺?還是現實?那些熟悉的、討厭的、四面八方包圍過來逃無可逃的、寒意蝕骨的水。

    我死死閉着眼睛,不願意再睜開。

    睜開眼會看見什麼呢?是漂浮了許多碎冰、折射着五彩霓虹光影的水面嗎?還是烈日之下碧波盪漾的蓮池,又或者是那個遙不可及的、正好能夠看到一輪冷月的井口……我此刻已經分不清了,只想背過臉去,深埋在那一片黑暗中,與幽深的、死寂的、毫無意義的一切融爲一體。

    姜小榆啊,你真是一個可悲的愚人,在這虛空之中到底有什麼好掙扎的呢?人總是不信命的,什麼都想要,可你拼命抓呀抓呀,那麼辛苦,到頭來都抓到了些什麼呢?又能留住些什麼呢?仔細想想吧,除了指縫間溜走的水,這個地方什麼也沒有啊……

    算了,就這樣沉下去吧,管他皇天后土。

    原來,往最深、最深的黑暗深處沉淪的感覺是那麼的舒適,就好像整個人卷在了蓬鬆香軟的大棉被裏一樣。不需要再掙扎,也再不會感到冷了,只有永恆的、安寧的好眠。

    乾脆就這樣睡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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