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魚在冰下睡着了 >第44章 不要可憐男人
    一大早,我和綠珠就被全須全尾地送回了青牛觀。不同的是,跟着足有十來輛馬車組成的車隊,一路上浩浩蕩蕩,引人注目。

    萬泓的大伯母和外祖母費盡了心思,恨不得把聽雲別院整個兒搬去山上。無奈小廟容不下大佛,書房、泡澡的湯房、品茶的茶室、冥想打坐用的禪房等額外的空間自然是沒有的。

    我沒有計較他們喧賓奪主的舉止,只杵在一旁瞧着,甚至還把自己的臥室騰了出來,讓老安叔領着小廝們隨意發揮,佈置好了給他們主子住。地主之誼盡到這個份上,非常夠意思了。

    綠珠幫我重新鋪好了牀,又幫着收拾那些箱籠雜物,任勞任怨。今天起,我就得跟那口黃銅丹爐一起住在偏殿了,她也不得不跟新來的青巒兩人同住。

    到了傍晚天擦黑的時候,小廝們把東西一一歸置完畢,前腳剛走,青牛觀又迎來浩浩蕩蕩的另一隊人馬,終於送來了萬泓本尊。萬家的人沒忘記我的囑咐,這一次,連騎馬隨行的護衛都換成了女的。

    一到地方,訓練有素的護衛們就擡了封得密密實實的軟轎,百般小心地把那位虛弱得再受不起一點罪的病人擡上了山。

    “山裏頭寒氣重得很啊,這地方也太逼仄,”金老太君在婢女的攙扶下巡視了一圈,“仙姑大人,我那小孫兒……”

    “老夫人放一個萬個心吧,青牛觀雖說清苦,卻最是能養人的。您看那佛門道門中的苦修之人,大多都身子強健、無病無災。依照此法,小少爺也定能調養好身子。”你們再拖拖拉拉不肯走,我就不敢保證了。

    等到金老太君千叮萬囑、一步三回頭地下了山,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我回頭看了看顯得侷促不安的青巒,開口說道:“本座先去瞧瞧小少爺。白露仙客,帶這位姑娘四處看看吧,有什麼要注意的,一併教一教她。”

    她一臉受寵若驚,忙不迭地拜了拜,“奉善娘娘,叫我青巒就使得。”

    “青巒姑娘,山中日子艱苦,遠比不得國公府,姑娘少不得要受些罪了。”

    “是,青巒明白。青巒從前就是服侍少爺的女侍,什麼粗活都幹得,奉善娘娘放心。”青巒恭恭敬敬地說,竟是完全認不出我來了。

    我支開兩人,走進房間就看見萬泓靜靜地沉睡在他的雕花拔步牀上,和昨天的情形一樣。

    屋子裏燃着炭盆,暖烘烘的。或許是不願打擾他的好眠,只遠遠地掛了一盞燈。在那不甚明亮的燭光下,他朦朧的臉色看起來倒沒有昨天那麼糟糕。

    “你們家可真疼你啊,瞧瞧,連牀都給搬來了。你在我這兒鳩佔鵲巢,可別以爲自己是來享福的,你這叫人質……”屋子裏太安靜了,簡直讓人心慌。我開始自言自語,好像下一秒他就會睜開眼和我說話。

    那個繫着我與萬泓兩人命運的小木盒,裏面只有一顆龍眼大的藥丸,被厚厚的金箔仔細包裹了好多層。盒子一打開,金燦燦的,頓時映得滿室光耀。

    小心扒開金箔,只見裏面的丹藥呈絳紅色,隱隱泛出紫光,散發着一股幽幽的、直衝天靈蓋的陌生香氣。藥盒裏有一個凹槽式的機關,把赤紫寒丹放進去,“啪”地一擰,頓時分成了整整齊齊的五份。

    “切成五瓣,每十天喫一瓣,五十天後即可拔除百病。這一丸既給了他,再想救自己就自己煉去。”東方稚玫曾這麼說。

    我拈着那五分之一的丹藥,遞到萬泓脣邊,發現自己的手在顫個不停,像是指尖墜着千斤重。這藥到底有沒有效?會不是適得其反?如果不給他吃藥,萬泓死了,那與我無關;萬一他吃了藥還是死了呢?姜小榆,你這輩子還能心安理得地做人嗎?此時此刻,沒有人能替我做這個決定,一切後果,我都要自己擔着……

    而那褪了色的、像即將凋零的海棠花的脣瓣忽然微微開啓,輕輕含住了我指尖上搖搖欲墜的半顆藥。

    就像被火星燙到一樣,我猛地撤回手,這才發現萬泓早醒了,就在我剛剛反覆糾結的時候。

    他輕輕咂了一下嘴裏的東西,“這是什麼?”

    “藥……或許能救你,可我也沒有把握,萬一……”

    沒等我囉囉嗦嗦地說完,他已經把它嚥了下去。求生欲極強,這倒是好現象。

    “多謝你……松蘿。”萬泓說。

    “喝點水順一順吧,能坐起來嗎?你也、也別謝我,要是吃出了什麼毛病,這……”我一邊說着,小心地扶他坐了起來,突然發覺透過他身上那件厚實的棉紗夾襖,人摸起來似乎只剩一把骨頭。

    我竭力壓下了眼中泛酸的感覺,倒了溫水一點點喂他。

    爲什麼兜兜轉轉,我又成了萬泓的丫鬟了呢?一邊嘆息着,一邊又想到些“虛不受補”之類的說法,真怕把人一下子補過了頭。

    而他喝着水,眼裏泛起了淺淺的笑意,就像春雨過後地裏染上了若有若無的草色。

    “就是毒藥,那也沒關係。”萬泓說。他被水潤澤過的嗓子恢復了幾分往日的清潤,真好聽。

    沒來由的突然一陣心慌,好像心臟被什麼“砰”地猛撞了一下。我撇下杯子,“別……別以爲誰都跟你一樣,愛喂毒藥給別人喫!”

    他也不惱,倚着軟枕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是啊……松蘿是最好心的,當然不會給我喫毒藥。”

    “以後,你別再那麼叫我,我不叫松蘿。”

    我叫姜小榆。我想這麼告訴他,又不太想。

    他置若罔聞,兀自說道:“松蘿長高了,昨夜……我幾乎要認不出你,時間過得真快。”

    “都說了!我不是松蘿,你該叫我奉善仙姑。”

    “是嗎……那你找我要蔓蘿,爲的什麼呢?”他說着,浮腫到快要走樣的臉上,那雙依舊沉靜的、剔透的眼睛,好像能一覽無餘地倒映出我所有的心事,叫人無所遁形。可在那雙眼睛深處,他自己的腦子裏又在想什麼呢?他怎麼好意思跟我提“毒藥”、提蔓蘿?他都不會羞愧嗎?

    “懶得跟你東拉西扯。我既然答應救你一命,就會說到做到,現在可以告訴我蔓蘿的下落了嗎?”

    “抱歉……還是不行。”他嘴裏說着,卻沒有半點抱歉的樣子。

    我一時氣結。果然,就算病得只剩一口氣,萬泓根深蒂固的惡劣本性還是不會變的,我真是瘋了纔會忍不住可憐他。

    “小子,”我拽下帷帽,俯下身怒火中燒地盯住眼前的人,“你聽好了,即便這藥能救你一命,也還有四份在我這兒,不把它們全喫下去你是不會好的,知道嗎?你如今的性命可是攥在我手裏,哪裏也別想跑。不肯告訴我蔓蘿在哪兒、不肯給我解藥,這些都沒關係,我只要捏着你,自然有辦法把想要的東西挖出來。只有一點,本座如今是奉善仙姑,不是什麼松蘿,你再口無遮攔地胡說八道,別怪本座不客氣。”

    “好,仙姑大人。”眼前的人從善如流地說,澄明的雙眼裏清晰地倒映出我氣得通紅的臉。也不訝異,也不動怒,果然是我熟悉的那個討厭的萬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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