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沈琛卻悠哉遊哉,一進去就端起了桌子上的清茶來喝,手裏還牽狗一般牽着魏節,全然不顧堂中的另外兩人。
中書令許巖和右僕射秦同原本正低聲私語,結果這時都住了嘴,目瞪口呆地看過來。
魏節竟難得生出一絲窘迫,他被刑具束縛了雙手無法反抗,只好把臉湊過去,蹭了蹭沈琛的肩膀:“沈大人……”
沈琛頭也不轉:“別叫。”
魏節:“……”真把他當狗了?
魏節萬分惱怒,只覺得這廝一定是故意的,故意在往日同僚面前羞辱他,好讓他原本就幾乎沒有的顏面徹底掉光,他要是就這樣牽着自己在皇宮裏溜一圈,以後誰還會正眼瞧自己?誰還會給自己燒紙供奉?
歹毒,太歹毒了!
魏節這麼想着,恨不能去咬沈琛的臉。
沈琛終於喝完了茶,渴到冒煙的嗓子這纔好受一些。
大發慈悲地鬆了魏節變形的衣領,他拂去衣角長途跋涉沾上的塵灰,施施然坐了下來:”給魏節下刑具。”
“?”
魏節以爲自己幻聽了,但扭頭一看,許巖和秦同也是一副怔愣的模樣。
他可是重刑犯,沒皇帝的命令,刑具絕不能卸下。
沈琛似乎剛剛意識到不妥,微微一愣,而後彎起薄脣:“忘了與諸位說了,這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的意思,那就更不可能了。
魏節第一個撇嘴。
他掌權的時候一直把那小皇帝當猴逗,那小孩估計恨死他了,還卸刑具,沒賜他一個五馬分屍就不錯了。
“諸位不信?”沈琛眼尾輕勾,從懷裏摸出一張白紙,當着衆人的面抖開,“那,要是本官有陛下手諭呢?”
白宣紙薄薄一層,看樣子就寫了十幾個字,字跡俊秀中透着一股青澀,煞是好看。
因爲沈琛一直捏着一角,幾人也不好上去要,雖然離得遠看不清內容,但許巖和秦同都是天子近臣,對陛下的字跡無比熟悉,對視一眼後,幾乎可以肯定這的確是天子所書。
“那就依左相所言吧。”
自沈琛進來後就一言未發的許巖突然開口,一錘定音。
這位老宰相已過耳順之年,是衆人中年紀最大的一位,德高望重,一身的官威,連天子也怵他三分。
魏節還在懷疑那手諭的真實性,身上忽然一輕,那早就磨爛了他身上皮肉的粗糙器具就咔擦掉落。
魏節卻還怔怔立在原地。
原來這東西一旦帶得久了,竟像個盔甲一般。
沈琛到底要做什麼?
魏節眼中黑雲翻涌不止,兩根手指捏住左手腕骨,使勁扭了幾扭。
“魏節,”秦同正襟危坐,虎目一片漠然,“本官隨後所問,你只管答是或不是,不必辯解也不要沉默。”
沒待魏節說話,秦同就從袖中掏出一本賬冊,藍底宣紙,廖廖翻開時能窺見幾行迥勁行楷。
秦同拿筆在硯臺裏蘸了濃墨,懸停於紙上望過來,似乎是準備記錄。
“魏節,景泰三年千秋宴上,因爲距京城千里之遙,有十三個州未能按時進獻壽禮,千秋宴過後不到三天,你便以蔑視天子爲由,將十三州刺史全部撤職,而接替他們的官員均是你門下生徒,是也不是?”
沈琛說畢,便定定地盯着魏節,眉心緊皺。
魏節絲毫不避地迎上他的目光,竟從其中看出一點威逼意味。
沈琛想屈打成招?可這案子不是早就結了嗎?
再說,他哪來的臉覺得自己會順從?
魏節心裏哼一聲,嘴脣一開一合:“是。”
話音一落,秦同眼裏頓時多了點複雜的意味,手下的筆停了半響,才貫滿力道落下去。
連裝木頭的許巖都半睜了一雙老眼。
魏節看着瞧着,一時竟猜不出沈琛葫蘆裏想賣什麼藥。
沈琛繼續道:“景泰五年,朱國公的獨子馬湍赴宴晚歸,在東平街角被你杖殺,連帶着一干隨身小廝也被打死,理由是犯了宵禁,是也不是?”
魏節淡淡點頭:“是。”
“景泰七年,湖州販賣私鹽一案中,你包庇鹽販,甚至與之合作攫取暴利,貪墨兩百萬兩有餘,是也不是?”
這都多少年的老黃曆了,還翻吶。
魏節覺得無趣,用氣音敷衍:“對。”
“魏節!你一”秦同厲聲警告。
“秦大人還請閉嘴,”沈琛猛地截斷他的話,朝着魏節前傾身體,“那筆錢財如今在哪?”
魏節想,他好像明白沈琛意欲何爲了。
沈琛左右等不到他開口,索性直接挺身站起,疾言厲色:“是不是用在了那些刺史所轄之地?”
他這一聲質問如驚雷劈下,魏節費了大勁纔沒當場色變。
穩定心神後,魏節幾乎要嗤笑出聲。
沈琛造出這三堂會審的架勢,果然是要再一次羞辱他找樂。
什麼仇什麼怨啊。
魏節兀自垂了頭去,不知沈琛背後早冒了大汗,心跳如同擂鼓,掐着指頭轉過了身一
另外兩位宰相面色複雜難言,俱在撫須沉思。
秦同與許巖互視一眼,都在對方臉上看出了斟酌。
沈琛將他們的神情變化都收入眼底,一顆急促跳動的心才終於平穩了一些。
只要這事有迴旋之地,就不枉他一連十幾天的晝夜兼程。
沈琛使勁閉了閉眼,忍住猛然站起後涌起的眩暈,探手去摸桌上的茶。
茶水已經涼了,沈琛輕抿了一口,眉尖微皺,掏了瑞錦紋帕子往脣下一捂,就吐出半片泡老了的茶葉來。
魏節正好在這時擡眼,連他只露出一瞬的粉色捲舌都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