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的音色透得像玉,遙遙傳來時候更彷彿是從天上瓊樓裏飄下的,只不過染了幾分難抑的急切,就驟然落了人間。
魏節乍聞此音,經絡裏好像一瞬間躥進了火星,燒得他全身發燙發麻,極驚極怒之下,眼珠子都爆出血絲。
沈琛,沈琛。
將他害到如此地步的對頭,偏偏有一副搽了秋霜似的嗓子。
其他人也緊隨着認出了這道聲音,驚詫過後,內侍更是急擺拂塵,低着頭上前諂笑道:“沈相怎麼來了?”
沈相一現身,一時無人再將目光放在魏節身上。
魏節慢慢扭過身,鎖鏈隨着噹啷一陣鈍響,他掀起腫脹的眼皮望了出去。
幾丈遠的地方,沈琛正靜靜立在那兒,他想必是剛從北疆趕回來就進了宮,到現在身上的重甲還沒有卸,甲片上結着一層層的血垢,也不知是浴血衝殺了幾回。
內侍矮胖的身子起不到一點遮擋的作用,兩人一個戴着鎖鏈一個風塵僕僕,猝然間就四目相對。
沈琛似乎對他這副樣子極其震驚。
魏節早對他這個宿敵瞭如指掌,儘管沈琛如今面上除了淡漠還是淡漠,魏節卻從他緊緊攢起的手掌和眉頭窺見了不同。
要擱在以前,魏節也許還會新奇地找一找緣由,看看是不是自己衣裳破了鞋子綻了,或是發冠戴歪了袍帶系鬆了,才招來這位素來冷麪的沈大人如此注目。
但如今他只覺得無味,不久就垂了頭。
“小人請沈相安,”內侍笑得見牙不見眼,“您不是吩咐將人帶到政事堂嗎?怎麼又在這等着,多受累啊。”
沈琛眼睛尚在往別處看,聽內侍又小心問了一聲纔回過神,往其身上瞭過一眼後,竟徑直走過去了。
“沈相”內侍怔愣地回過身,不明白一向溫厚的沈大人是怎麼了。
圍着魏節的侍衛卻膽顫心驚,眼睜睜地看見沈相重重地踏步過來,每走一步雙眼愈紅,渾身煞氣將那一張俊容都變得猙獰。
魏節沒注意到沈琛已經過來,還在兀自走神。
與他這個亂臣賊子不同,沈琛生的就是一副濯冰漱玉的仙人樣貌,脣紅而薄,青眉細長,一雙鳳眼黝黑溫和,說話永遠不急不躁,政事上分歧再大都不會紅臉,任誰看都是個清風霽月的君子。
魏節譏諷地扯起嘴角。
只有他知道沈琛的真實面目,知道沈琛表面平易近人實則性情極冷,看人和看狗永遠是一個眼神,從不爭吵只是懶得爲蠢貨動嘴一
“魏節!”
魏節的思緒被驟然打斷,一擡頭,剛剛還被他暗諷的人竟然逼到了眼前。
魏節不用看,都能感受到怒火在蹭蹭地往自己臉上燒。
他被勒得連連咳嗽,餘光瞥見沈琛立馬嫌棄地偏過了頭,還紆尊降貴地掏出了一方手帕,似乎是想往魏節臉上捂。
魏節驚呆:“咳你嫌棄就算了咳,捂我的臉幹什麼?!”
沈琛聲音冷漠:“本相一向喜歡從源頭解決問題。”
魏節:“”
他雖然心灰意冷一心求死,可沈琛明顯不想讓他死的太痛快。
魏節悲憤異常,一時只想扒開沈琛的衣服再剖開他的胸膛好好看看,看那皮肉底下的究竟是不是一顆人心。
他是造了什麼孽,死之前都不得安生。
魏節長嘆一口氣,合上了半是自嘲半是悲哀的眸子,“沈大人,咱倆相鬥這麼多年,您處心積慮萬般綢繆,好不容易將我踩在了腳底下,如今又鬧哪一齣呢?先是託人將我從刑場上弄進宮,又憑空出現在這裏您行行好,就別變着法地糟踐小人我了,高擡貴手,將我放了罷。”
長久的寂靜,好像沈琛無言以對。
不對呀,這可不像沈琛的性子。
魏節疑惑地睜眼一看,竟恍惚在沈琛眼裏看到一絲難以言喻的哀寂,但上下眼皮再輕輕一合,面前那雙鳳眼裏又變成了一片冷凌。
魏節不信邪地又拼命眨了幾次眼。
沈琛的眼神慢慢變得猶如看個傻子:“坐牢坐的眼都瞎了?”
魏節失落地收回視線。
他早該知道,沈琛就是個沒心肝的,以前在學堂的時候這樣,十幾年過去了還是這樣。
魏節勉強扯出絲笑:“沈大人堵在這幹什麼?”
“幹什麼?”
沈琛眉梢斜斜挑起,重複了一遍他的話,忽然笑開了。
他笑的眼尾都染上緋色,日光晃着猶似軸極品的畫,魏節卻只覺得驚悚,忍不住悄悄往後退了半步。
沈琛瞥一眼他腳下,猛然收住了笑。
魏節膽戰心驚,聽見沈琛開口,語調森然:“本相的信,你當真是一字未看。”
魏節霎時愣住。
沈琛給他寄過信?
信裏裝的怕不是暗器。
沈琛一眼看穿他心中所想,斂下眸子,聲音壓得模糊,“算了,連個人話都聽不懂不想聽的狗東西,救了也是白救。”
沈琛縱使低着頭也絲毫不顯弱勢,魏節忍不住懷疑:“你不會是在低聲咒我吧?”
“”
沈琛木然扭過臉,鎖子甲下的拳頭已經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