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魏節只是輕飄飄地掃李琦一眼,語氣淡然:“這裏又沒有旁人,你難道不想知道新帝是誰?”
李琦仍緊皺粗眉:“這不是我們能決斷的事,你不要節外生枝。”
魏節挑高眉頭,知道以李琦保守規矩的性子,自己能將他叫來崇明殿就已經是爲難他了,便也稍歇了看詔書的心思。
“好了好了,我不會主動給我二人招惹麻煩的。”
魏節安撫性地拍了拍李琦的肩,又玩笑道:“能將李將軍您請過來已經不容易,小人怎麼敢奢求更多?”
李琦無奈搖頭,“去各府通告的宮人走了有一會了,大人們應當就快到了,我們還是快將聖旨拿回去爲好。”
魏節心裏已有了計較,正色沉穩道:“放心,太子妃還在內殿等着,我們將聖旨拿去,讓她來宣告就行。”
兩人邊說邊踏出了暖閣,魏節將詔書收進了寬袖裏,低頭推開門扇一
“啊呀!”
殿門開得措不及防,有人扶在門上的玉手登時落了空,魏節鳳眼一擡,就見一大團脂粉味的錦繡朝自己砸了過來,當下就迅疾地往旁邊閃了閃。
他再定睛一看,地上趴着氣喘不止的,竟是本該已昏迷的太子妃。
奇了,太子妃好端端的跑來幹什麼。
魏節與李琦都不肯伸手去扶,面面相覷一陣,還是魏節握拳清咳一聲,勉強從袖下伸了手遞去:“太子妃沒事罷?”
太子妃聽得有人出聲,才淚眼朦朧地擡起螓首,輕點了下頭,頗善解人意地道:“沒事,謝魏大人關心了。”
都知道太子妃脾氣好性情溫和,魏節這麼些天來宮裏,才知道這話一點不假。
“微臣惶恐,方纔讓娘娘跌倒已是大過,怎好當這一聲謝,”魏節趕緊彎下腰,“您且搭着微臣的腕起來罷。”
太子妃輕嗯一聲,慢悠悠地擡了蔥指,豈料不知是沒看清還是怎麼,她的手不是夠着魏節的手去的,卻是要去拉魏節的袖子。
魏節一直低着頭避免與她對視,直至袖中突然一輕,才猛然撩起眼皮一
太子妃已握了聖旨在手裏了。
魏節和李琦都是一凜,下意識地想去奪,可又顧忌着自己的臣子身份,就在他們猶豫的這一息之間,太子妃已自顧自展開了其中一卷。
“哎一這是什麼?”
太子妃口中輕喃,秀氣蛾眉狀似不解地皺起。
魏節實在忍不住,幾乎想劈手去搶:“娘娘還是先放下吧,這是聖旨,等會兒還要您費心宣讀吶。”
太子妃卻恍若未聞。
她用玉指撥開聖旨一角,至此,整個聖旨的全貌顯露了出來,下方有玉璽印章。
“這是”
太子妃的目光在觸及紙上文字的一剎那忽然凝住了,那聖旨中似乎藏了密密的針,叫人一眼都看不得。
“魏謙遊”
魏節聽到她口中念出了自己父親、半月前慘死在府裏的魏家老爺的名字。
他猛地伸手將聖旨奪了過來,力氣之大,帶的太子妃撲倒在冰涼的石磚上。
聖旨上洋洋灑灑滿張紙的字,是皇帝喜歡用的瘦金體,勾折處墨跡發白,拿筆者好像用勁不足。
“處理好魏府之事,莫要留下任何蛛絲馬跡,若有必要,可嫁禍蠻人朕死後,魏節若有所察覺,務必殺之”
魏節愣愣地在心裏念着這些字,全身各處連帶着左邊肋骨下的東西都在絲絲地痛。
李琦在他眼前快速地揮手,魏節看過去卻是一片殘影。
他眼珠轉了一圈,落在了手裏的另一份聖旨上。
魏節死抿着脣,幾步跨到暖閣裏,將所有人都關在了外面。
寂然樓閣之中,只剩下他一人。
“他在裏面呆了不知多久,等到大臣們都陸陸續續趕到了宮門口,才一臉平靜地踏出了暖閣的門檻。”
李琦疲憊地講完,擡頭看向天子。
“後來他拿出了另一份聖旨,果然是傳位詔書,先帝臨終遺言,要陛下您繼位。”
天子側身倚在鎏金的龍椅扶手上,好像失了力氣,陰影從後方籠罩了他全身,渾然一體。
須臾,齊煥僵硬地轉動頭顱,蠕動嘴脣:“將軍和他不是有隙嗎?”
李琦坦然搖首:“恰恰相反,我二人是忘年交,後來致仕是因爲我患了腿疾,無法再擔任羽林軍大將軍的職務,與魏節沒有關係。”
“那”
齊煥嚥了嚥唾沫,問出了他真正想問的話:“先帝爲何要殺魏節全家?”
他漆黑澄明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陰翳,近乎於喃喃:“魏節既然沒有過錯,先帝爲何要害他至此”
“誰說沒有過錯?”李琦勾脣冷笑,“愚忠不是錯?風頭太過不是錯?”
“魏家在十幾年前是當之無愧的名門望族,當家的魏謙遊,身兼三鎮節度使,擁兵十萬,歷來外族來犯,這位節度使都是最先出頭的一個,因此立下了赫赫戰功,先帝死前的那幾年更是如日中天。”
“偏偏魏節比他爹還出息,年紀輕輕就爬得那麼高先帝能不忌憚這一家子嗎?”
齊煥啞口無言。
李琦走出宮門的時候黑夜將逝,天光乍泄,銀絲如瀑。
他眯着眼回頭看,送他出宮的小太監身後,千重宮闕次第列開,黃色琉璃瓦一疊疊堆到天邊,晨光之下灼灼生輝,舉目望去幾乎睜不開眼。
李琦是騎馬來的,他費力地由下人架上馬鞍後,分明看到小太監欲言又止。
李琦不在意地笑了笑。
他現在只想知道少年天子在想什麼。
李琦那些話有九分真,畢竟是十幾年前的事了,總不能讓他連魏節出來時先邁的哪隻腳都記起來。
連他也不知道的是,魏節在恍然大悟的那一刻就涼了全身熱血。
後來新帝即位,魏節進尚書令,封賞的晚宴上觥籌交錯,酒液飄香。
沒人知道,夜宴後,即將蟒袍加身的魏節卻靠着門牆吐了半夜,整夜的風從身體裏呼嘯而過,叫他冷極也恨極。
從此發誓不做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