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乾開車將夏知帶到了自己的單位,下午預約的病號在三點鐘,他現在有充足的時間爲夏知做一場深度催眠。

    夏知第一次接觸催眠,略顯得有些緊張侷促。程乾安慰她說就像打了麻醉藥,醒來之後也不會有任何不適,因爲她會忘記所有被催眠出來的信息。

    按照程乾的要求,夏知很快進入狀態。

    在催眠中,夏知被一步一步指導着有意識地搭建夢魘的場景,很快,她將自己置身於噩夢之中了。

    “你看到了什麼?”程乾一邊做記錄一邊詢問她。

    夏知像是一個機器人,問什麼答什麼,毫無隱瞞:“一大片麥田,很高。”

    “是白天還是晚上?”

    “晚上。”

    “描述一下你周遭的環境。”

    “看起來像是農村,麥子都長得很高,晚上很暗,這裏很難看到什麼。”原本只是平靜的陳述,突然,夏知驚慌起來,她說道,“有一個男人,他來了,他朝我跑,在追我。”

    “他長什麼樣子?”

    “我不知道,我在跑,我在躲避他,我怕被他追到。”

    “他不會傷害你,你不用跑,你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你要從你自己身上脫離出來,你是觀察者,不是參與者。”

    在程乾接下來的細心指引之下,夏知感覺自己像是飄浮在空中,整個麥田都盡收眼底。她看到了一個男人正瘋狂地追趕一個女孩,那個女孩年紀不大,看起來只有五六歲的樣子。那就是小時候的她自己。

    女孩哪裏能跑得過一個看起來三十多歲的男人,男人個子不高,跑起不來非常有力。按照程乾的要求,夏知調換視線角度,輕而易舉地看到了男人的長相。

    “他追上我了。”夏知的聲音突然變得非常壓抑。

    “他做了什麼?”根據夏知前面對夢境的描述,程乾想到了一種最壞的情形。

    “他……他、他撲倒了我,他——”說到這裏,夏知突然尖叫起來。

    程乾立刻採取措施穩住夏知,讓夏知用短語或者詞彙描述畫面,企圖減輕她的心理壓力。

    “□□……”夏知喘着粗氣,那模樣被人掐住了脖子,“救救她……救命……”

    伴隨一聲又一聲的求救,夏知的眼淚從禁閉的眼縫之中流淌出來。她渾身顫抖,似乎就要死在夢境之中。

    就在這時,她又喊出了兩個字:“媽媽!”

    “你看到了你媽媽?”太好了,事情的發展有了轉機,看着剛纔情緒失控的夏知,原本程乾都想要中斷催眠來着。

    “爸爸,他們來找我了!”夏知儼然一副孩子的模樣,把所有情感都傾斜在了此刻來尋找她的父母身上。眼淚還在止不住地向外流,她緊皺起眉頭,極其微弱地說,“我快要死了,快要死了……”

    程乾最不願意面對的情況還是出現了,在夢中的那個幼年夏知,她已經被男人侵犯了。

    “爸爸媽媽找到你了嗎?”程乾問她,希望推進事態得發展,不讓夏知過度沉浸在痛苦之中。

    “……找到我了。”夏知像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才終於回答了這個問題。

    “我在媽媽懷裏,她在哭。”

    “爸爸呢?”

    “爸爸也在哭。”

    “那個男人呢?”

    “不知道,看不到他。”

    “然後呢?”

    夏知臉上掛滿淚痕,但語氣已經平穩了許多:“……爸爸說,那個人死了。”

    死了?!

    這是程乾做心理醫生的第六年,很多極端的糟糕病例他都遇到過,類似夏知這樣的遭遇,他也不是第一次見。但是,有人死在催眠過程中,確實超出了他的既有經驗。

    “你安全了,對嗎?”程乾努力讓專業素養戰勝自己起伏的情緒。

    “爸爸抱着我,他們在哭。”夏知的眼淚再度流了出來。

    “你安全了,不要怕了。”

    “爸爸把我放到車上,我……安全了……”說完這句話,夏知就再也沒有說什麼。

    程乾憑經驗判斷,她大概是消耗完了所有的精力,暫時性地昏厥過去。儘管這在催眠過程中很少見,但也不排斥有極端狀況。

    夏知被轉移到普通病房,距離她昏厥已經過去了八個多小時。等到她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

    程乾下了班沒有走,而是守在她身邊,思索着以什麼方式把這件曾經發生在她小時候的事情告訴她。他很擔心夏知會一時承受不住。其實,夏知會在催眠中昏厥,已經在一定程度上表明瞭這件事大大超出她地承受能力。先要面對,再去治療,這是必經之路,戰勝它而非逃避它,否則將一輩子受制於這一可怕的夢魘。不過,也不乏有人接受不了過往被選擇性忘記的負面事件,還在還沒有開始去戰勝它之前,就已經被它擊垮了。

    看着夏知此刻安詳的睡顏,程乾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不多久,夏知醒來了。她慢慢睜開雙眼,眼睛因爲之前的哭泣而顯得有些紅腫,眼白中掛着淺淺的紅血絲,像是熬了一整夜而根本不曾休息過似的。

    這個時候程乾還沒有留意到她的甦醒,正埋頭在兩臂之間,苦苦思索。

    “程先生。”夏知無力地開口叫他。

    程乾猛然擡起頭,一顆懸着的心終於放下一些,他趕忙問:“怎麼樣?現在有什麼不適嗎?有沒有哪裏不舒服?頭疼不疼?”

    程乾在夏知眼裏一直是體面又矜貴的象徵,與此刻他焦急的模樣實在不相稱。夏知微微搖頭,應道:“還好,就是很渴。”

    程乾立刻起身去幫她接水,一杯溫熱的純淨水送到她牀邊後,又給她搖高了牀頭。

    “謝謝你,程先生。”夏知接過水,對此報以淡淡的微笑。

    程乾說:“我是大夫,也是你的朋友。”

    “程先生,催眠的結果——”

    夏知話未說完,就被程乾一時打斷:“你先顧好身體,這才昏厥剛醒,催眠的事可以放到後面再說。”他是決心要往後推一推了,否則夏知可能在聽罷後再次昏厥過去。

    “程先生,我隱隱約約記起了一些事……”夏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顯得疲憊至極。

    “這,怎麼會?”程乾感到不可置信,一般來說催眠過程中的信息,絕不會進入患者的意識層面。

    夏知微微喘息着,她喝盡了杯中的水,想坐直身子將水杯放到一旁的桌面上。程乾這時及時伸手將水杯接了過去,問她:“你,都記起了什麼?”

    “……大約是我五六歲的時候吧,跟爸媽回農村老家過年。一天傍晚,我去五奶奶家玩。路上,遇到一個女人,”說到這裏,夏知頓住了,彷彿陷入一陣思索,過了片刻,這才又說,“她認識我,說的出我是誰家的孫女,但是我不認識她。她拉着我的手,讓我去她家喫東西,她兒子從家門口出來,抓了一手的丸子……她說她也要去我五奶奶家,要和我一塊走。”

    夏知說的這些話,是不曾出現在剛纔催眠過程中的。這難道是她去到麥田之前發生的事?程乾盯着她,十分認真地聆聽着。

    “我進到她家裏,然後……記得不是很清楚了,感覺有些暈。”

    “暈?”程乾又擔心起來,於是起身說,“我給你把牀頭搖下來,你再躺一會兒。”

    “不是,”夏知擡手略擺了擺,“是進了那個女人家之後,沒過多久,我就有些暈。”

    聽到這裏,程乾已經大致判斷得出,這應該就是發生在夏知逃去麥田前的事情。

    “那個女人把我抱到一間屋子,好多雜物,我很害怕,但是沒有力氣跑。”夏知這時閉上眼睛,一副不想再回憶下去的表情,她的喘息聲越發重了。

    “如果你不想說,可以休息休息,或者我給你放回電視看?”程乾的善解人意總是來得那麼及時。

    夏知又搖頭,說:“程先生,這是發生在我進入麥田之前的事。所以,那根本不是噩夢……”

    程乾默不作聲,漸漸低下了頭。

    夏知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繼續說:“後來來了一個男人,是她老公。我聽不清他們說些什麼,男人很高興的樣子,女人把他推進屋裏,我還是動不了。男人抱着我,他身上酒味非常重,我噁心,就大哭,他不理會,女人用膠帶封上我的嘴。他們合夥把我抱到平板車上,女人問他要去哪裏?男人說找個沒人的地方好辦事。我一直哭,感覺喘不過氣。然後,就來到了麥田……”

    程乾的眉頭緊鎖,他知道,接下來就到了他要想夏知講述那段被塵封已久的往事。她現在如何虛弱的樣子,能聽得下去嗎?

    “程先生……”夏知的眼裏積蓄着淚水,但她沒有讓眼淚滾落,“後面發生了很不好的事,對嗎?”

    “……夏知,我覺得明天再談也可以。”程乾擡起頭看向她,眼裏帶着無限的憐惜。

    夏知已經讀懂他眼神中的那段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她緩緩開口說:“催眠有錄音嗎?”

    程乾知道她已經在向自己展示勇氣,便只好點頭:“有。”

    “程先生,你拿給我吧,我自己聽。”夏知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

    他沉吟片刻,對夏知說:“從醫生的角度,我建議你明天聽。”

    “我不想今晚再做噩夢。”

    聞言,程乾清楚,自己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尊重她的勇氣。於是,他慢慢站起,說道:“我去給你拿。”

    在程乾離開病房後,夏知用力抹掉了已經滾落下來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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