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纖細白皙的手指一根一根的合攏,接着猛的攥緊一握。陰潮的、早就已經附着在顧棲血管壁上的那些溼氣在一瞬間被引爆。

    顧棲的感受就彷彿是有誰正抓着他,將他整個人都強行的朝着水裏面按下去。水漫過頭頂,在四肢百骸當中流竄,擠壓所有的氧氣。

    精衛的聲音傳來,分明應該是很近的,但聽着又像是隔了一層的水幕,於是顯得飄忽和遙遠。

    “我知道你是人類最強的天師,便是十鬼將也奈何不得。”

    “但是……我也不是普通的大鬼呀。”

    她是烈山精衛,她父爲炎帝神農。她自上古而來,遠比現在人類要早出現在這一片土地上不知道多少個千年,早已經昇華成爲了足夠被錄入《山海經》上的鬼神之物。

    精衛垂下眼去看顧棲,後者的身體周圍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出現了一層薄薄的水膜,將他包裹在其中,內裏充實着半透明的熒藍色液體。他想要去劃破這水膜,但是似乎所有的攻擊都會歸爲無效。

    沒用的,精衛想。她死於大海,而在她化鬼之後,這便成爲了她的能力。以有心算無心,顧棲如今便是被投於深海之中,除了眼睜睜的、一點一點的等待自己的死亡之外,再做不到其他任何事情。

    顧棲張了張嘴,頓時“咕嚕嚕”的吐出了幾個氣泡。

    嗯?

    他在說什麼嗎?

    精衛本不想管的,但是又一念及顧棲是王極爲看重的、過分關注和在意的人,還是走過去了幾步,聽聽他打算說什麼。

    “你也好,女魃也好,都曾經是人類的守護者。”顧棲問,“百鬼天災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讓你們決定像是這樣……站在人類的對立面?”

    他不掙扎了,像是接受了這樣的命運,只直愣愣的盯着精衛,要得到一個答案。

    精衛對於他會問出這樣的問題有些詫異,伸手將一縷滑到臉頰邊的頭髮別到腦後,看在這說不定就是顧棲最後的遺言的份上,回答了他。

    “這有什麼好問的呢?”她說,“因爲你們人類,根本就不值得守護。”

    五年前。

    精衛像是每一個十五六歲的人類少女一樣的裝扮。她穿着淺粉底的毛衣,外面套了黑底粉邊的外套,袖口和衣角都綴有毛絨絨的邊,戴了一個大大的羊毛圍巾,手中拖着一個行李箱。

    精衛雖是亡魂,但是她畢竟身份特殊,爲炎帝血脈,又是一方人類的守護者。所以並不被當做陰鬼看待,反而周身都是清冽的靈光。

    天地之間的靈脈自從末法時代的衰落之後第一次開始復甦,於是曾經長久的在東海當中沉睡的精衛也甦醒了過來,帶着好奇的試圖融入到這個新的時代當中。

    “小姑娘,你是新搬來的鄰居吧?”

    在她從口袋裏面掏出鑰匙、研究着應該怎麼開門的時候,隔壁的門被人推開。那是一位看上去十分和氣的、年輕的太太,在她的腿邊站着的小女孩應該是她的女兒,長的非常可愛,就是很害羞的樣子,藏在鄰居太太的身後,只悄悄的探頭出來。

    當她與精衛的視線對上的時候,小女孩頓了頓,朝着精衛露出一個帶了些羞怯的、但是足夠甜美可愛的笑容。

    精衛覺得自己的心被擊中了。

    她喜歡人類,偏愛人類,在漫長的時光當中一直保護他們,而人類也回以她尊敬和喜愛。

    而在人類當中,精衛又尤其喜歡可愛的幼崽,他們在她這裏能夠得到特別的優待。

    “對,我今天剛來這座城市。”精衛笑着說。

    “這樣啊。”鄰居太太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姑娘獨自一個人在外面會很辛苦的,之後有什麼要幫忙的,儘管來找我,遠親不如近鄰嘛。”

    那是非常直白的、真誠的善意。

    精衛心下一暖,笑着應了下來:“好的。”

    人類,真可愛。

    她這樣想。

    ——後來呢?

    直到被禁錮了體內運轉的靈力、放在流理臺上、被用刀一片一片的割下血肉直到最後只剩下一具白色的骨架的時候,精衛都沒有想明白過,爲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她看見鄰居太太不顧小女孩的哭求,將她的血肉強迫的塞到了女兒的嘴裏,逼着她一口一口的喫下去。小女孩的面上掛着淚,但是表情卻像是在喫着什麼珍饈,顯然已經習慣了這樣做。

    精衛非人,這樣的程度並不會讓她死亡,但是痛苦卻是實打實的,一分也不會少。她伸出已經半是白骨的手臂,抓住鄰居太太,想要問個清楚明白。

    “爲什麼?”

    “爲什麼要這樣做?”

    然後,精衛得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答案。

    鄰居太太想要養一隻鬼。

    她用自己的小女兒作爲基底,折磨她,虐待她,喂她喫人肉,以惡意澆灌。

    “然後,我就可以得到一個聽從我的命令的,強大的鬼了。”

    鄰居太太紅脣彎彎,笑的極美。

    精衛不是第一個受害者,同樣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精衛感到了一種難以言語的荒謬。

    她沉睡的時間太久,久到海枯石爛,滄海化作桑田。

    人類的惡意不加掩飾的傳來,讓她感到惶恐和可怕。

    這就是她要守護的嗎?

    她究竟……都守護了一羣什麼樣的存在?

    精衛的口中發出哀哀的啼鳴,不似人類,反而更像是鳥。她傷的太重,終於再沒有辦法維繫人類的外表,化作了一隻丈長的巨鳥,文首,白喙,赤足,身披烏羽。

    精衛是神鳥,身負炎帝神農的加護。傷她者皆會受到懲罰。

    九天雷霆自天外而來,在刺目的雷光當中,精衛哭泣着,明白了一件事情。

    她的心中生了怨恨。

    她或許……再也不會保護人類了。

    在這樣的明悟生出的那一瞬間,她產生了不可逆的墮化,成爲了陰鬼,自此周身瀰漫環繞陰氣,與死亡怨恨爲伍。

    “比鬼怪還要來的更爲醜陋、陰狠,這就是人類。”精衛說,“那還不如讓王一統天下,把這個世界交給我們。”

    “至少我們的惡意,可從來都是清楚明白的鋪展開來的。”

    精衛這話或許只是一種喃喃自語,但是她耳側的翎羽突然動了動。

    有誰笑了一聲。

    可是這裏沒有第三個人。

    她的表情一瞬間變的可怖,低頭去看水膜當中的顧棲。後者面上此先所有的掙扎也好、還是痛苦也好……諸多的表情全部都消失不見,彷彿摘下了一張暫時的面具。

    他看上去依舊是那個樣子——死寂的,頹唐的,卻又在那之下,像是潛藏了別的一些什麼危險。

    “我覺得你說的挺對的。”顧棲道,“人類的確是這樣沒錯。”

    “可是……”

    “只要他們當中還有哪怕是一縷光,我也願意長久的站在人類的這一側守望。”

    “謝謝你,精衛,我知道了不少我想知道的東西。”

    精衛退後了一步。

    分明顧棲還被包裹在水膜裏面,精衛十分確信那當中的氧氣濃度已經降低到了不夠維繫生存的地步,可是精衛的潛意識卻在叫囂着提醒她快逃。

    ……她怎麼能逃。

    魃可還是在等她去接她啊!

    精衛一咬牙,整個【界】當中突然被灌入了腥鹹的海水,直接東海。

    幾乎是在她完成這個操作的同時,那一層水膜已經被顧棲直接撕裂。青年從水膜中一步踏出,站在海水當中,髮絲和衣角隨着海水盪漾,額發下露出那一雙眼瞳邊緣抹了一圈金,像是在海底升起的黑色的太陽。

    “你見過霜星了。”顧棲沉吟了一下,“那要見見流火嗎?”

    “這也是……你的主人要你做的事情,不是麼?”

    “你……”怎麼會知道……!

    顧棲笑了一聲。

    “流火。”

    “把這裏全部都燒光。”

    黑暗的海底當中,一朵赤色的火焰猛的亮起,隨後只在一個呼吸間便橫掃而去,將周遭一切都化作了繁盛的火海。

    火海的正中,顧棲朝着精衛一點頭,露出一個帶了幾分張狂的笑來。

    “如何?”他問,“你身後的那個人……”

    “還滿意他看到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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