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淵自小就知,自己是條野狗。
哪怕是住在人人欽羨的宰相府裏,他也覺得人生暗無天日,前途渺茫,不知屈辱的日子到底什麼時候結束。
自小喪母,母親還是爲自己而死,僕人可以罵他是個煞星,謝淵自己也覺得自己厄運纏身,但卻唯獨受不了旁人說他母親是個短命鬼。
他的母親留給他不多,一條薄命和一個宰相之子的名頭,他不怕死,他恨自己是宰相的兒子。
——他連庶子都算不上。
相府上下,無不欽嘆少年才子謝潛,天下人也讚賞這位天之驕子。
卻無人識他謝臨墨。
他的名是宰相起的,字是母親給的。
許是宰相覺得這樣的兒子實在太掉價,好字衆多,唯獨給了他一個淵字,連表字也不肯起一個。
也對,婢女之子,哪裏有什麼字來表德呢?
他是暗無天日的深淵,母親卻很期許,覺得自己的兒子可以出人頭地。
臨墨兩字,是她留給自己最後的愛。
墨色雖黑,卻出塵不染,擁有無盡的價值。
謝淵有時也覺得可笑,時常覺得活着沒意思。
僕人欺他侮他,罵他打他,剛開始他會還手,便被打得更慘。
也對,連宰相府的主人都對他不喜,他還對這些狗眼看人低的牆頭草們有什麼期待的必要呢?
謝淵不覺得委屈。
因爲他會一點一點,全部還給他們。
心理陰暗的種子一旦埋下,人生的路途便就此扭曲。
所謂的正道,從來都不屬於他。
謝淵學會了一套求生的本領,左右逢源,處處提防,利用一切有價值的人和物,一點一點往上爬,昧地瞞天,在所不惜。
直到遇到了阿硯。
少年是皇帝最寵愛的四皇子,是嬌生慣養出的菟絲花,從來沒受過苦,也從未見過陰暗的事物,一雙眼睛燦若星辰,整個人像是小太陽,驕縱卻又那樣耀眼,讓人生不出討厭的心。
蘇行硯來宰相府做客,少年在院中閒逛,誤入草色深深的庭院,卻在破屋中看到了正在被人拳打腳踢的謝淵。
謝淵是故意讓那人打他的。
他這些日子裏假裝用功,好似在討好宰相,那個虛僞的男人看了他幾眼,似乎覺得給他條路也不是不行,讓夫子教他習書,全都是一些虛僞矯情的聖人之言——君子也就喜歡講這些大道理了。
那夫子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瞧不起謝淵,他本以爲來宰相府是給謝潛講課,卻沒想到是謝淵,像是遇到臭水一樣,恨不得捂鼻。
謝淵面容平靜,藏住眼中狠意。
夫子會開口嘲諷他,謝淵特意讓一些僕人看到了,最後一步,是讓大家都看到他被夫子打的場景——
一定要有外人在場,不然那虛僞的父親怎麼會處置下人呢?
謝淵聽說有幾位皇子要來府中做客,花了不少錢財買通了一個下人,讓他引一個過來。
他們的初遇,原本就是謝淵的費盡心機,竟有些可笑和荒唐。
少年哪裏見過這樣的場景,受了驚,下意識後退了一步,抿抿脣,卻沒有轉身走人,而是開口攔住那個男人:
“放肆!你怎麼可以打人!”
就算是犯了錯,也不能打得這麼狠!
天下傳聞四皇子脾氣不好,卻不知少年最是純良,從來都不會置人於死地。
夫子平生哪裏有機會見皇室之人,見來的人是個小公子,只當他也是宰相府的人。
宰相府承認的嫡子就只有謝潛一個,這人指不定又是哪裏跑出來的野種呢?
“想幫他?我連你一起打!”
少年氣紅了臉,罵道:
“放肆!竟敢對皇子出言不遜!”
“你是皇子?那我還說我是皇帝呢?”
這幾人他算是看出來了,謝淵是瘋子,現在謝淵身邊的這個不知什麼人也是個瘋子。
蘇行硯哪裏受過這種委屈,當下就紅了眼,又氣又急,男人要打他,他就緊緊地抱着謝淵的手,要拉着他走。
謝淵身上受了傷,走路有點瘸,他垂下頭,愣愣地看着少年。
以爲是借刀殺人,卻沒想到是玩火自焚。
一條野狗愛上了天上星辰,心中野火就此燃燒。
得罪皇子,萬死難辭其咎,夫子果然得到了處置,小皇子沒有忘記破院中那個明明比自己高,但卻瘦得只剩骨頭的少年。
當夫子要打他時,是謝淵擋在了自己面前。
四皇子開始經常往宰相府跑。
少年純情至極,根本不知道動心爲何物,只知道自己很心疼謝潛。
“行硯是我的字,你就叫我阿硯吧。”
“好……阿硯。”
“我永遠是你的阿硯!”
謝淵得了四皇子的庇護,宰相府裏的人哪裏還敢欺負他,甚至連京城的公子哥們都只敢背後議論此事,對着蘇行硯和謝淵恭恭敬敬的。
謝淵野心勃勃。
他會一步一步,爬得越來越高,也會親手把少年送上最高的地方。
他是攝政王,阿硯是皇帝,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少年沉湖了。
謝淵在湖前跪了數日。
哪怕他再不願,少年的屍體終究還是被火化,謝淵抱着骨灰盒,跪在湖前,回憶着此生和阿硯的種種時光。
怎麼就,走到這一步了呢?
明明,就差一步,他們就可以在一起了。
就差最後一步。
謝淵忘不了少年留給自己的最後一句話:
“臨墨哥哥,其實,我不想做皇帝。”
“做皇帝好苦啊,臨墨哥哥。”
“對不起。”
不,不要道歉,不要道歉……
不要道歉!
是他對不起阿硯,他不配的,怎麼可以讓阿硯給他道歉,他不配。
謝淵時常想,自己和少年,究竟是緣還是劫。
萬幸中的萬幸,他重生了。
謝淵淚如雨下,蟄伏着,等待着和少年的相遇。
這一次,他若涉淵冰,苦心孤詣,早早地當上了攝政王。
他開始變得怕死,他怕自己等不到少年的愛。
他手中沾滿了鮮血,在皇宮大亂中看到了擔驚受怕的少年。
少年抱着自己的膝蓋,擡起頭看向他,有些迷茫,前世今生羈絆中的稱呼卻脫口而出:
“臨墨哥哥?”
男人擦去少年臉上的淚,緊緊地抱住他,地上洇出淚滴,卻是他的淚。
阿硯,我來了。
阿硯,我不會讓你做皇帝了。
阿硯,我愛你。
茶館裏,說書人蓋棺定論:
“這謝淵,是亂臣賊子,奸人之雄,身爲攝政王,坐擁皇子,卻從未愧對皇子,梟雄癡情啊。”
謝淵無法彌補愧疚,但他有無盡的愛意。
終有一日,他的墓碑上,會寫下【吾一生之愛,亦一生之悔,惟阿硯一人。】
他這一生,原以爲是偏我來時不遇春。?
卻幾經兜轉,幾經沉浮,幾起幾落,愛過錯過,驀然回首,落花時節又逢君。
酒如春好,春色年年依舊。?
停雲臨墨,硯色行行如常。
————
?爲諺語,全句“人道洛陽花似錦,偏我來時不遇春”。
?出自南宋辛棄疾《感皇恩·滁州壽範倅》,原作爲壽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