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派官員回京,首先得入宮面聖。
然而天子下諭,韋國公旅途辛勞,宜靜養休憩,調養身體,不必入宮。
聖諭一下,外朝官員們都明白了,天子這是對韋昭度在西川碌碌無爲的不滿,故而不願召見。
說不定,還會遭到貶斥。
但他們仍認爲貶斥的可能性不大。
韋昭度可是三朝元老,早在先帝僖宗時被敕封國公,離京赴西川前,也是朝堂上的首席宰臣。便是如今深受天子器重的杜讓能、張濬等人,想當初那也只是韋昭度的下屬。
更大可能,等過段時間,等天子消氣後,依舊是讓韋昭度官復原職,繼續出入朝堂。
爲務農一事忙得透不過氣的杜讓能聽說此事後,也專程登門拜訪了韋昭度,並預備上奏,爲他的老上司說情。
畢竟,征討西川兩年未果,主要也不是韋昭度之過……
然而僅僅兩天後,天子繞開朝堂,直接通過翰林院下墨敕。
敕文裏,斥責韋昭度出使西川毫無建樹,貽事誤國,念其往日功勞,可保留品秩爵位,薪俸照舊,但奪其所有朝中職事,並勒令致仕。
此敕文一下,滿朝譁然。
誰曾想得到,天子竟如此狠決。
還不是貶斥,而是直接從朝中除名。
哪怕,天子不願韋昭度再過問朝堂,也應當私底下給韋昭度透個話,後者識趣,再主動上書乞骸骨,請求離任,也可保全名聲。
直接勒令致仕,這都是於國於朝有罪的奸臣才享有的“待遇”。
可憐韋昭度,堂堂國老,位極人臣,僅一着不慎,便落得如此悽慘下場,連最後的名聲都未能保住……
再望向禁宮內天子所在時,朝中官員們不禁汗流浹背。看來他們眼中那個從善如流、果敢善斷的天子,還有着他們不知曉的另一面。
同時他們也不得不心存僥倖,還好那個觸及天子另一面的人,是韋昭度,而不是他們自己。
……
宮內,錦衛衛所。
天子親臨,黃萬年聞訊忙來侍駕。
李曄此來,便是探聽外朝反應的。
黃萬年據實以答,朝臣們無人敢議論此事,一時噤若寒蟬,人人自危,只是私底下……
“說。”李曄道。
“據奴婢所知,有幾個水部的小吏私下聚會,喝多了酒,說聖上……涼薄……還有韋家幾個不知好歹的子弟,糾結了朝內一些官員,跑到杜府上去吵鬧,罵杜讓能忘恩負義,不施以援手……”
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李曄不感到稀奇。
黃萬年請示道:“要不要奴婢去抓幾個人,殺雞儆猴?”
“不用。”李曄擺手制止,“除了那幾個子弟,韋家還有什麼反應?韋昭度如何?”
“奴婢聽人說,韋昭度離開西川時,曾與王建會過一面,又留有族中子弟在王建身邊,故而韋家遭大家遺棄後,有投蜀之意……但此事純是風聞,奴婢未聽得韋家有人親口道出,故不能確認。
再想起近來聽得的消息,韋家前後的變故,黃萬年不由嘆道:“其實也沒幾個人敢拜訪韋府,韋家如今算是敗了……”
李曄瞥了他一眼,警示道:“不要濫用你的同情心。”
李曄棄用韋昭度,有三個原因。
一是韋昭度無能。
若是普通官員平庸也就罷了,但他韋昭度偏偏又曾位極人臣,於朝中百官有着巨大影響力,那他的平庸無能,以及在征討西川兩年中毫無建樹,徒勞消耗朝廷的人力物力,就不得不予以嚴懲,以儆效尤。
二是京兆韋氏在京中勢力龐大。
李曄曾專修唐史,自然從史書上了解到唐朝的門閥勢力有多可怕。
可等到做了這大唐天子後,又並未發現京中、朝中的門閥士族有多可怕的勢力。或許是已至殘唐的緣故,或許還有其他因素,他如今無暇去深究。他只需知道,門閥勢力的衰敗,於他而言是好事,也省得他再花費精力去對付這一撥人。
如果說京中還有殘餘門閥勢力,那韋昭度的韋家便首當其衝,因而藉此次機會,先將韋昭度拿下,爲以後自己的一系列變革提前掃除障礙。
至於第三個原因。
李曄是先用韋昭度給朝中官員們打個樣,順便展露一下自己的天威,試試反應。
接下來,他要重組朝堂了。
以明朝的中央行政體系爲參照,重組朝堂,加強君權,提升行政效率,一直是李曄的夙願,如今也該着手實施了。
唐朝的三省六部爲框架、九寺五監負責職事這套行政體系,本就是皇權與門閥望族相妥協的結果,早在盛唐時就過了它的有效期,弊端百生;其後又冒出的以節度使爲代表的使職體系,是對原有行政體系的填補,但更是一種衝擊和破壞,其有效期更短,甚至可說是誕生之初便伴隨着無法解決的弊端;而至黃巢之亂後,朝堂上已談不上有成套的行政體系,完全崩壞,純靠着慣性在維持大廈將傾未傾。
沒有一套強有力的中央行政體系,不能強化自己手裏的君權,想帶領這個殘唐走上覆興之路,根本就不可能。
甚至,李曄覺得他不是在中興大唐,而是要重構一個嶄新的大唐。
前段時間,杜讓能挑選京畿各縣縣令時,聽說朝中部分官員就相互推諉,不願出京爲官,有的在調令已下的情況下還能最終留京成功……
李曄當時就想重組朝堂。
可考慮到當時正用人之際,需要大量官員配合杜讓能的工作,他忍下了。
如今各縣的重建已度過最初的艱難時刻,慢慢步上正軌,朝中那些官員們又閒下來了。在李曄看來,就該是時候重新調配他們了。
此次韋昭度之事,又讓李曄看見了,如今朝中百官毫無權勢,全仰仗他這個天子的鼻息,又內部體系混亂,既不能高效地處理行政事務,也不可能組織起來與他相抗……
綜上,李曄決定雷厲風行,快刀斬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