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又道:“不過,草民這個稱呼,你可得改一改了。”
“爲何?”
高秉義喫驚之下,第一次擡起了頭,也終於看見了天子容顏。
他目光略微多停留了一下,既是得見天顏的震撼,更是沒料到,當今天子竟……如此年輕。
其實當今天子方登基三年,又是先帝僖宗之弟,應該年歲不長,可畢竟沒設過“天長節”,邀四海萬民同壽,故而高秉義這種地方上的人,是不可能知曉天子具體歲數的。
但高秉義又想,當今天子何等聖明,不但政令不斷、革新舊弊,又勵精強兵,親征四方,除具備卓越的見識外,一定也有着非同尋常的閱歷……
可曾想,如此年輕……
李曄任高秉義定定地瞧着自己,並不因其失禮而惱,和顏道:“朕已安排吏部發文,授予老翁同官縣令一職。老翁尚不知情?”
“啊……這……”高秉義慌忙垂下視線,又是一驚,“這可使得……”
“如何使不得,老翁莫是不情願?”
“既是聖天子指派,草民如何敢不從……”
高秉義後悔方纔說錯了話。
所謂學而優則仕,能出任同官縣令,讓自己的理念有了發揮之地,同時也可光耀高氏先祖,他自然是求之不得。
只是方纔天子陡然說出這個消息,他太過於喫驚,才一時間表錯了態。
但好在他時常讀書,腹有文章,經歷了初見天子的慌張後,此刻好歹算鎮定下來了,又斟酌言辭後道:“草民身份卑微,又才疏學淺,怕不能勝任縣令之職,有負聖天子厚望。”
“不瞞老翁,朕最不喜出身尊卑之說。有道是,舜發於畎畝,傅說舉於版築,此類事例,俯拾皆是,所謂古來賢者,唯德是馨,唯纔是舉。”李曄笑笑道,“朕聽聞,老翁贊同平稅,亦支持鄉練,可否告知朕緣由?”
“凡聖天子所問,草民知無不答。”
高秉義一時有些激動,天子方纔所舉事例,竟來自他最愛讀的《孟子》……
“草民愚笨,不曉得太多大道理。但草民以爲,世間萬物,皆有定數,位高者居其三,權重者居其三,富有者又居其三,餘下芸芸衆生、田間野農,雖人數衆多,卻只能得一。
“據其所得,量其所出。故位高者、權重者、富有者多出,野農少出,方符合自然之道,得世間太平……故平稅法一出,草民欣喜泣淚,亦見田野生機勃然,普衆同樂,如何不感念擁戴?
“至於鄉練,皆因有妖孽作怪,有盜匪橫行,故朝廷布下恩德,教授平民百姓武藝,以弘揚武德,匡助正氣。正氣若漲,則妖邪無處遁形,不驅自散,乾坤自此清朗,百姓得以安居……草民只恨年老體衰,未得親入行伍,替聖天子斬除妖孽,匡扶正義。”
“好。說得好。”李曄聽罷,拊掌嘆道,“朕滿朝文武,也未必有老翁如此見識。”
這地方鄉紳都能有的見識,那些飽讀詩書的文武百官如何沒有?
只是,太多人的眼裏都只有家,沒有國,都只有自己那點小算盤,而沒有兼濟天下的胸懷……
“聖天子謬讚。”
高秉義惶恐應道。
雖然他內心裏,也爲自己能言出心底理念而自豪,何況是當着天子的面……
“聽得老翁一番陳詞,朕如今倒覺得,只讓你出任一縣縣令,怕是委屈老翁了。”
“草民不敢,草民不敢……”
“既如此,那這同官縣令一職?”
“臣高秉義,恭領聖諭。”
高秉義已再無謙遜的必要,離席跪拜,欣然接受任命。
“同官方遭浩劫,縣城被毀,滿地瘡痍,你此番回去,怕是要受苦了。”既然高秉義已接受任命,有些話,李曄也可以跟他交待了,“朝廷已派有使臣,專司同官縣撫卹和重建事宜,你到任後,也要抓緊時間,將具體傷亡農戶和財產損失整理出來,便於及時撫卹,賑濟鄉民。”
“臣必當傾力而爲。”高秉義連忙允諾。
李曄又道:“朕已調有兵馬,由鄧筠統領,前往鳳凰谷剿匪。等隊伍到了同官後,你也要第一時間去拜訪,和鄧筠協調好相關事宜……你可熟知鳳凰谷路徑?”
“回聖上,臣常年居住高家窯內,鳳凰谷在同官北,故並不熟知。”高秉義回道,“不過同官縣既與鳳凰谷接壤,又經常遭受山匪劫掠,熟知其地的人,必不在少數,待臣回同官後,一定多方查找,再送與鄧將軍差遣。”
李曄點頭示意可。
高秉義忽然又想起了什麼,小心問道:“臣另聽說有關鳳凰谷山匪的一件軼事,不知當講與否。”
“但講無妨。”
“臣聽聞,鳳凰谷內匪寨連營,卻只向南劫掠關中各地,從從不往北……故而有傳言稱,谷內山匪其實並非全都是匪,他們與坊州當地豪強大戶關係匪淺,甚至有傳言說,這二者本就是一家。所以鳳凰谷山匪才從不向北劫掠坊州大戶,也所以,從未聽聞坊州官府出兵剿匪。”
“當真?”
高秉義所講,李曄從未聽聞,且官、紳、匪一家,聽起來有些過於誇張了。
“臣以爲,無風不起浪,此類流言甚傳,必有他背後的緣故。”
據李曄觀察,高秉義不是浮誇之人,此刻既然敢在自己面前提起這則流言,又暗示流言爲真。
那麼,這則流言多半假不了……
高秉義退去後,李曄立即叫來黃萬年,讓錦衛出人去同官一帶打聽此事。
一打聽方知,同官當地盛行鳳凰谷山匪與坊州官府勾結之說,甚至可說是婦孺皆知。
其實朝中也必有不少官員聽說過這個流言,只是流言無據,怎可在天子跟前提起?
流言雖無據,卻從道理上講得通。
要不然,山匪爲何單單劫掠同官……
李曄寧可信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