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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王熙鳳,已經陷入了徹底的慌亂。
她六神無主地左顧右盼,兩手似乎要抓撓什麼,卻又什麼也抓不住。
人啊,都是到了要失去的時候,才明白什麼叫“捨不得”。
王熙鳳就捨不得賈璉。
他長相俊美,風度翩翩,一身的富家公子派頭,卻從不飛揚跋扈,就是對下人都客客氣氣。
他懂得敬重別人,別人也都敬重他。
遇到那些給臉不要臉的,他就不着痕跡地疏遠開,照舊從容而優雅,溫潤如玉,並不會爲了別人的不識擡舉而壞了自己的舉止——反正誰被他疏遠誰後悔。
對王熙鳳,賈璉是溫柔的,是一再妥協的。這樣的丈夫,真真是過了這個村兒,上哪兒還能找到這樣的店兒?
可在此之前,王熙鳳只覺得那是他懦弱。
她是個好強的人,所以她一直覺得賈璉配不上她王熙鳳。
王熙鳳看不起弱者,她想要一個夢想中的那種“強悍”男人。
那個男人會比她厲害,會讓她害怕,會一聲大吼嚇得她腿肚子轉筋,會一個嘴巴把她打得一點兒聲音都不敢出。
她就會拜服在他腳下,磕頭求他可憐她,她會豁出命去奉獻給那個強者,哪怕他看都不看她一眼。
可她王熙鳳怎麼會突然間害怕賈璉了呢?
賈璉仍然從容,
他明明沒有大吼大叫啊?
也沒有對自己拳打腳踢啊?
只是,他對王熙鳳冷淡了,王熙鳳爲什麼會感覺徹骨的寒冷?冷得只剩下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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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夫妻百日恩,求……求你了,不要休了我。”王熙鳳從沒想到,自己有一天要如此沒骨氣地哀求賈璉,“咱們畢竟是結髮夫妻,好歹是有情分的,你覺得我哪兒不好,我改還不成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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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璉望着王熙鳳,沒說話。
賈璉忽然想起自己來到紅樓世界第一次見到王熙鳳的時候,她粉面含春,桃腮彷彿吹彈可破,可如今,那張臉兒黃黃的,彷彿是一顆水蜜桃被風霜吹得乾癟晦暗。
她柔媚而帶着凌厲的丹鳳眼,此時只有慌亂和無助,連一向颯颯奪人的柳葉吊梢眉,此刻無力地低垂了下來,曾經充滿誘惑的櫻紅朱脣,乾涸起着皮,還在瑟瑟發抖。
這還是自己熟悉的王熙鳳嗎?
她的璀璨雍容,她的鮮豔俏麗,她的風騷魅惑,她溫熱而柔軟的舌尖,舔上他的耳垂,她給他帶來的蝕骨歡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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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璉的沉默,讓王熙鳳更加地害怕。
她寧可賈璉衝着他捶桌子砸板凳,寧可賈璉衝她大喊大叫罵她八輩祖宗,甚至她寧可賈璉乾脆甩她兩個嘴巴,就像那些粗使下人們對待老婆那樣。
可賈璉沒有。
王熙鳳此時明白了,賈璉的強硬,就在於他有他的方式,別人永遠左右不了他的想法。
或者說,在賈璉面前,別人無論如何折騰,也只能敗下陣來。
王熙鳳能做的,只有淚眼婆娑地苦苦哀求:
“二爺,求二爺看看,大姐兒多可愛,她要是沒了親孃,多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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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賈璉的前世,大家都以“狠毒”爲驕傲。
越是“聖母婊”,就越要表現爲“聖母”。
越是“鍵盤俠”,就越是站得高、噴得歡。
大家都希望自己做事能“沒底線”,而用“大帽子”去壓別人,雙標得飛起,才覺得自己很“正義”。
其實,嘴裏說的“憑什麼喫虧”,心裏想的都是“怎麼佔便宜”。
他可以用自己的標準去衡量他面對的事情,用自己的判斷去解決他面對的問題,用自己的方法去對待他身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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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並沒有打算休掉王熙鳳。
男人不被逼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並不想離婚,尤其是有了孩子之後(被綠了除外)。
既然生了孩子,就得對她負責,儘量給她一個完整的家。
賈璉的前世的記憶裏,就沒有母親的影子,這種一輩子的痛,沒人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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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鳳可憐巴巴地看着賈璉的臉,那神情,簡直像一條捱了打的流浪狗。
她等了許久,終於,賈璉冷冷說出一句:
“你覺得咱們夫妻還能一心一意地過日子嗎?”
“能能能!一定能!”王熙鳳如同見到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死也不鬆手,“我不跟你一心一意,還能跟誰一心一意啊?”
忽然間,王熙鳳甩手,給了自己一個響亮的大耳光:
“我這個糊塗油蒙了心的!
說什麼王家人都是一條藤兒,我也一直都認定了我親姑媽是一心爲我好,我是一門心思地與她親厚。
其實呢?我姑媽也是隻顧着自己親兒子,人家還不是各人顧各人?
只有我這個傻子當了真,替人家打江山也罷了,還替人家算計我自己男人,我可不是個眼瞎心也瞎的!”
一反手,又給了另外一邊臉頰一個大耳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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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她做馬前卒,她拿我當替罪羊!
二爺,是我錯了,是我糊塗,是我混賬,看不懂我自己的家纔是我的仰仗,我自己的男人才是我的倚靠,如今我明白了。
我求求二爺別休了我,咱們夫妻是一體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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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喂,能明白到“夫妻是一體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一層,王熙鳳這個笨鴨子總算是開竅了。
賈璉漸漸和緩下臉色:
“也罷,那我給你一個機會,也是給我自己、給大姐兒一個機會:
咱們就先試用三個月着看,看看還能不能一心一意地過日子。
若是不能,就也別勉強,我也不休你,咱們做個‘和離’罷了。一別兩寬,各生歡喜,彼此都不必再難受。
我不休你,倒不是爲了你王家好看難看的,只是不想讓大姐兒蒙羞罷了。”
“啊?”
王熙鳳一愣怔。
這個賈璉,心可真硬啊。我是真服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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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婚姻按一下重啓鍵。
給王熙鳳一個試用期。
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
希望是“似海深情”,不是“似海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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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此時,一直沉沉睡着的小嬰兒動了動,眼睛都沒睜,小嘴一咧,奶聲奶氣地哭了起來。
聲音軟軟糯糯,直戳上人心裏的那一片軟處。
王熙鳳抱過孩子輕輕拍着晃着,口裏柔聲道:
“想來又是餓了,如今用的兩個奶孃奶水都不稠,孩子老是餓。”
“那就趕緊換個好奶孃。”
賈璉登時就不樂意了,委屈孩子,這叫什麼事兒?
王熙鳳頹然垂下眼皮:
“兩個奶媽,一個是大太太叫王善保家給找的,另一個是太太叫周瑞家的給找的,哪裏能夠說換就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