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該賈璉發愣了。
寶玉極爲認真說道:
“我那句‘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爲魂’,作得太實了,只有形,而無情,一下子就落了下乘。
若改成‘堪羨太真冰作影,可憐西子玉爲魂’,就強些了!”
說着話,寶玉又陷入沉思,低聲自語:
“‘曉風不散愁千點’,這句意思上也單薄了,,不若改爲……”
賈璉看着寶玉癡癡的樣子,也覺好笑,趕忙打斷他道:
“好了好了,你還是回屋裏去改詩吧,改得滿意了,好一道兒給書友先生品評。”
寶玉又呆了一呆,這才反應過來,點頭笑道:
“只要是這等限題、限韻、限時作詩的時候,我這靈氣就都被嚇跑了。反正再怎麼改,最後也還是我壓尾。
只是要請書友先生重新評一評蘅、瀟的兩首詩要緊,今日稻香老農強推蘅蕪君爲尊,以瀟湘妃子居第二,我看這評判有欠公道。”
賈璉哈哈一笑:
“看來你是真不懂‘功夫在詩外’的道理啊。”
“啊?此話怎講?”
賈璉看寶玉十分認真地瞧着自己,便低聲道:
“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文人評閱優劣,其實都有各人偏好,喜歡哪個,哪個就是第一。
不比武人動手,到了擂臺上,打不贏的,那就是打不贏。
你想想,稻香老農品評詩作,自然是以她的喜好爲評判標準。
她自己是個深居簡出的寡婦,自然會更喜歡‘珍重芳姿晝掩門’這樣的穩重句子,因爲那裏頭有她最爲推崇的‘端莊嫺靜’嘛。”
“哦——原來如此啊——”
寶玉瞬間恍然,朝賈璉拱手道:
“聽璉二哥一席話,果然令人茅塞頓開,受教,受教!
既然明白了這當中的癥結,我明兒就去書院請書友先生再評一評,倒要給瀟湘妃子的好詩正名。
璉二哥下半晌若得閒,過來怡紅院坐坐?也幫我改改我的詩。”
說完,也不去賈母那裏了,轉身回怡紅院而去。
直待寶玉一路回到了自己屋裏,迎頭碰見襲人,忽然仰天撓頭,自語了一句:
“怪了,璉二哥讀過寶姐姐的詩麼?他怎麼知道頭一句是‘珍重芳姿晝掩門’?
是不是我念出來他聽見了?咦?我方纔到底念過這句沒有?”
襲人一見寶玉直着眼睛,嚇得趕忙上來一把拉住:
“我的祖宗,你是癡病又犯了不成?”
.
而此時,賈璉同樣也是在想海棠詩社裏寶姐姐和林妹妹的詩。只是賈璉想的,則完全是此時的另外一個方面。
這件事,表面上不過是幾個姐姐妹妹閒來無事起個詩社寫詩玩,但背後,說明賈家的宅鬥、站隊仍然無處不在。
比如今天,小寡婦李紈無論如何都要力推寶釵的詩爲第一名,難道真是隻是因爲“詩”本身的好壞麼?
當然不是!
如今的賈璉,跟着書友先生,文學功底那是嗖嗖地往上提高,自然看得出詩詞的優劣。
都是十幾歲小女孩寫的詩,黛玉的詩頗有詩鬼李賀之風,風流靈動,有想象力,揮灑生動;而寶釵的詩,則四平八穩,含蓄渾厚,全詩寫的都是在反覆叮嚀自己端重自持的“身份”。
若沒有豐富的想象力和豐沛的情感,那你還寫什麼詩?你寫說明文得了。
但寶釵所表達的“貞靜”,卻恰恰契合了小寡婦李紈的心境。
除此之外,還有另外一層更重要的意思。
王夫人要把寶釵塞給寶玉的心思昭然若揭,所以李紈必須無時無刻不向寶釵示好。
因爲一旦得罪了寶釵,就相當於李紈得罪了自己的婆婆王夫人,只怕王夫人就要找她的茬、叫她不自在了。
正想着,王熙鳳回來了,進門就笑道:
“這回可有的我忙活了!”
賈璉一見王熙鳳那興高采烈的樣子,就知道不是家裏要請客,就是家裏要來人。
果然,王熙鳳接着就說:
“大太太的兄嫂要帶了閨女,從姑蘇進京來投靠。我一聽說,就知道他們得發愁路費。
可巧,我哥哥也要從金陵上京來,我就跟大太太說,乾脆讓他們到金陵,搭上我哥哥的船,趁便一道兒進京來就得了。
大太太一聽說她兄嫂一家省了一路的花銷,樂得嘴都合不上,拉着我的手,恨不得舔我一口似的。
太太正好聽見,就說珠大奶奶有個寡嬸,也要帶着兩個女兒從金陵上京來,另外薛家大房的兒子薛蝌要帶着他妹子薛寶琴要來和京裏梅翰林之子成親,兩下里也順路,趁着我哥哥的船一路過來,想來不日就到京了。
這下子,大太太的兄嫂,珠大奶奶的寡嬸,再加上薛姨媽的侄子侄女,還有我哥哥,到時候四門子親戚一道兒來家裏,可有的熱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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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況這一趟來的,又是大太太的侄女,珠大奶奶的兩個堂妹李紋、李綺,還有薛姨媽的侄女寶琴,到時候這四個女孩子往老太太眼前一站,老太太沒有個不歡喜的。
老人家一喜歡,沒個不留下住着的道理,我還得早做打算,早做準備,免得一時間着急,手忙腳亂不說,萬一有一個不合宜,沒的叫人笑話我沒本事。”
賈璉笑道:
“你是個越熱鬧越來勁的人,反正如今你手裏有錢了,樂得哄老太太開心。”
“喲,那還不是爺你的本事大,就從賴家抄回來的銀子,足足夠我見天兒可這勁兒哄老太太的了。”
二人說着話,一道兒吃了中飯,喝了茶,正要午休一會子,忽然有小丫頭跑來,小聲和平兒說了什麼。
等人走了,鳳姐歪在炕上,半合着眼問:
“什麼事啊?神神鬼鬼的還揹着人?”
平兒趕忙進屋來,湊近鳳姐道:
“是太太屋裏出了事兒。”
“哦?什麼事兒?”
鳳姐立馬睜開丹鳳三角眼,眼中精光爍爍。
平兒趕忙道:
“聽說是寶玉和太太屋裏的金釧兒調笑,叫太太聽見了,照金釧兒臉上就打着了個嘴巴子。
太太說是金釧兒勾引壞了寶玉,饒是金釧兒又哭又求,太太只是罵。
到底還是叫了金釧兒的娘白老兒家的進去,把金釧兒給攆出去了。”
王熙鳳聽得坐起身來:“寶玉呢?”
“跑了,一見太太醒了打金釧兒,他撒腿就跑了。”
“呸!也是個沒擔當的廢物!”
王熙鳳狠狠啐了一口,隨即又嘆息了一聲:
“那個金釧兒雖也有些輕浮,可‘一個巴掌拍不響’啊,有淫婦也得有姦夫啊,如何這屎盆子就只扣在了這丫頭一個頭上?”
賈璉本來也正昏昏欲睡,此時也立刻做起身子。
金釧兒被攆出去了,下一步,是不是就是跳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