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爲今天才剛剛相處的人，並不應該進入到自己在腦海中觀摩了一遍又一遍的家之境。
因此即便十分篤定面前這個小老頭並不是真實的，綠翼依舊開口詢問。
老鍛匠回頭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繼續手上的動作——他並不是在打鐵鑄劍，面前也沒有熔爐鐵氈之類的鍛造工具，而是一隻插着小苗的花盆。
鍛匠晃了晃手腕，帶着陶醉的表情展開雙臂，緩緩舉起，而伴隨着這個輕描淡寫的動作，小苗迅速蜿蜒生長，開花散葉，變成一株盆栽似的小樹。紅鬼左右端詳了一番之後，似乎並不滿意，又擺動了幾下手，小樹便又跟着改變了形狀，在令人愉悅的微風中搖曳生姿，最終變成了一顆參天巨樹的模樣。
這是怎麼做到的？明明這是我的思想空間纔對，就連我自己都做不到這種事情。
困惑之餘，綠翼將目光轉向村子的其他地方，他注意到在這個他幻想而出的村子裏裏，所有住宅都在他的注意力被引走時被從沒見過的植被或作物所覆蓋，鬱鬱蔥蔥，七彩斑斕，光怪陸離，其中一些似乎是從無縫的石頭裏長出來的，還有幾棵小樹像極了“人”——不光是徒有人形，好像還會動。
將視線集中在他們身上的時候，他們好似有生命一樣，甚至開始躲閃。
然而一切都還沒有結束，曾經從來沒有變化過的世界開始自行運轉。
綠翼這才發現他已經無法主動退出冥想，掌握住自己失控的靈魂了。
正當綠翼想搞明白自己究竟怎麼回事的時候，村中響起了一陣洪亮的鐘鳴，幾乎所有人都放下了手頭的活計，朝村莊另一頭的小山走去。
一道瀑布順着山體傾斜而下，擋住了它後方的山洞。打頭的人正是紅鬼，他輕輕擡了一下手，瀑布的水流便向兩邊分開，讓他得以身不沾水地通過。而之後的其他村民，也都用類似的動作操縱着瀑布，一個接一個地進洞。
就像是得到進洞的權限一樣，眼前的一幕讓綠翼感覺到了不真實。
“這是有什麼訣竅麼？爲什麼我還無法退出冥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綠翼有樣學樣，模仿了一下那個擡手的姿勢，但全無效果，所幸在幻境中被水淋溼也不是什麼大事，他便徑直穿過了瀑布，進入閃爍着燭光的洞穴內部——那不是一根兩根，而是成千上萬根點燃的蠟燭，數十位村民，就沉浸在這片光之汪洋中，用綠翼聽不懂的語言交頭接耳。
就像是在祭拜邪神，要把整個世界全部獻祭給沉睡在海底的拉萊耶之主一樣。
在洞穴的另一端，綠翼的師父，祜戎站在一面平整的石牆旁，身邊還圍着村中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者。
石牆並不光滑，雕刻着奇怪的紋路，綠翼正要湊上前去細看，卻驚訝地發現，隨着掌門的話語與手勢，石牆上的圖案也在緩緩地發生變化，就像是一幅不斷流動的水墨畫……
不，不是畫，看起來應該是地圖之類的東西，綠翼感覺自己曾經在哪裏見過這個東西，但是向下細想，卻什麼都無法從腦海中挖掘出來。
長者們的爭論似乎有了結果，他們交換着眼神，點了點頭。祜戎大師將右手舉過頭頂，打了個響指，山壁便像是被推動的門扉那樣左右分開，露出了晴朗到有些刺眼的天空。
綠翼知道自己沒法和他交流，便禮貌地點頭欲走，但出乎意料的是，紅鬼喚住了他——而且是用他能聽懂的語言：
“你是，NADO無極劍那一派系的人吧？”
突然有人與自己對話，綠翼一驚，與紅鬼四目交投。
他發現自己根本感知不到面前的傢伙，就好像是眼睛被欺騙了一樣。
“我見過你們無極的人，”紅鬼說話的時候，就像是戴着一張面具，除了那對長有紅色瞳孔的怪異雙眼之外，完全沒有“活人”的感覺，嗓音也是陰冷低沉：“他們費盡心力，從精神領域中擠出支離破碎的一丁點塵屑，再加於刀劍之上……拙劣的模仿，但還好，至少踏進了強者的門檻。”
“模仿？”綠翼從未聽說過有人用這個詞來形容自己的門派：“模仿誰？”紅鬼指了指山壁上正在緩緩閉合的空洞，答非所問：“去，追上他們。”
“他們？”綠翼看向天空，哭笑不得：“我又不會飛。”
“你可以會——”
說話的聲音竟然是在身後，綠翼猛望過去時，已經站在洞口的紅鬼用手指做了個“併攏”的姿勢：“只是你還不知道怎麼‘可以’而已，不過你很快就會知道該怎麼做了。”
話音剛落，來時的通道便迅速收攏，左右山壁在一陣轟鳴中合爲一體，洞穴中只剩下頭頂上那個唯一的開口，按這位“紅眼紅鬼大師”的意思，看來是想要逼着綠翼飛出去。
綠翼略帶不屑地哼笑了一聲，盤腿坐下。根本不用會飛，他有更快的辦法離開這裏——幻覺就和夢一樣，無論多麼怪誕離奇，只要醒來，一切就都只是些過眼雲煙罷了。
於是，綠翼放棄了靠自己的意志力離開冥想的打算，轉而用身體的疼痛來讓自己脫離。
再睜開雙眼的時候，舌頭出血的綠翼已經回到了之前與紅鬼相對而坐的那個石臺。老鍛匠正在看風景，並沒有注意到他甦醒時的一聲驚喘。
每次在遭遇幻覺之後，綠翼都會輕掐自己的耳垂，這是最容綠翼分辨是否已經回到現實的技巧，只是方纔幻境中的所有事物都是如此清晰，讓綠翼在掐疼了自己之後仍不太放心。
“紅鬼大師？你在聽嗎？”
“嗯？”紅鬼轉過頭來：“你這小傢伙怎麼了？”
臉色有些發白的綠翼端詳了一下紅鬼深褐色的雙眼，這是普通人的眼睛。
“沒事，我是指我自己剛剛……冥想了多久？”
“什麼多久？你這不是才坐下嗎？”紅鬼大師將自己葫蘆裏的酒全部吞到肚子裏，打了一個酒嗝。
“是嘛，可能是我多心了吧。”
隨口糊弄了一句，綠翼抹了抹嘴脣，覺得並沒有必要分享一段連他自己都不太明白的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