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王業不偏安[三國]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劉備讓張飛先去安置俘虜,張飛如蒙大赦立刻就告退了。但是這場爭論尚未結束,袁渙緊接着提出了他心中的疑惑。

    “誠如你所言,天是沒有情感的,天志是自然運行規則的總和。那麼鬼神是否存在?”

    這個問題,數百年前的孔子也不敢直接否定,只能避開“鬼神”的話題不講,只談“生”不講“死”。

    然而甘霖回答得很肯定,和墨子一樣的肯定:“存在。”

    袁渙:“既然如此,墨子行義一生,鬼神爲何不曾保佑他無病無災、長壽延年?歷來有如此多兇惡賊寇,殘害百姓,而鬼神卻不曾懲罰他們?難道鬼神不好義而好殘暴?”

    甘霖:“並非如此,鬼神也好義,但是鬼神不會去懲罰獎賞活着的人。就好比我們喜歡團結友愛地去做事,螞蟻也知道要這樣做,但我們卻不會去關心哪隻蟻沒有做到團結,於是去懲罰它,哪隻蟻做到了團結,於是去獎賞它。”

    袁渙:“可是歸根結底,蟻和人同在天下,同在地上。每個人都能看見蟻,蟻會被人踩死,懂得繞開人走。可鬼神不是人人都能看見,也不是天天都能接觸到。”

    “人不可能遇見鬼神,即使遇見,也是沒有遇見。他們無處不在,但他們不存在。”

    甘霖這番話把衆人都說懵了,於是她不再一昧地回答,而是開始闡述自己的想法:“在一張紙上,畫兩個圓。如果圓也能看,那麼任何一個圓看對面都只是一條直線,諸君以爲然否?”

    衆人點頭。

    “從一個端點出發,任意一個方向都會形成一條線,任意兩個方向則形成一個平面。再多一個方向,就是一個形體1。世間人所見之萬物都是由這三個維度構成。但這只是空間構成關係。一個形體無論它動與不動,時間總是在它身上流逝着。”

    “人看平面的兩個圓,因爲比圓多出一個高度,所以圓以爲對面是條線,實際上那也是個圓。鬼神看我們,則多出一個時間的維度,即超脫生死。而時間和空間不可分割,此時會扭曲在一起。”

    “所以人以爲只是短短的一瞬,甚至短暫到根本無法察覺,但於鬼神而言其實是永恆。鬼神所處的空間對人來說無限小,但其實是無限大。因爲活着的人無法跨越時間,所以看不見、也摸不着鬼神。但當人死了之後,遊魂爲變2就會進入鬼神的所在,然後接受審判。因爲鬼神跨越了時間,人生前做過什麼,在他們眼裏無所遁形!”

    當劉備和簡雍感嘆玄妙的時候,袁渙的心中只感到害怕,甘霖補全了墨家理論中的致命缺陷,一旦墨家學說成爲主流思想,那麼鬼神審判的標準、人行義的原則豈不是都由墨家說了算?!墨家全然不講尊卑禮儀等級,天下照那樣治理只會亂套!

    可是該怎麼辯駁?墨家在創立之時,便是諸子百家裏最擅長名辯的學派,想從辯術上去駁倒她,實在難以做到。所以只有着力於道本身!

    “墨子曾有言,選天下之賢可者,立以爲天……”

    袁渙的話還沒說完,劉備突然出言打斷了他:“今日就先到這裏罷。”

    空氣變得極其安靜,一根針落在地上都能聽見。

    簡雍見狀,先行合手退下。

    袁渙的目光看向劉備,但從他的臉上,完全讀不出他此時的心思。他和陳羣一前一後地退出後,陳羣壓低了聲音道:“曜卿兄,你方纔未免太過心急!那些話不是現在應該討論的,明公及時打住也是爲你好。”

    “恐怕不是爲我好,是要護那無君無父之人!”袁渙渾然不懼,看向陳羣的目光大有種“你要上告隨便告”的架勢。

    陳羣立刻感到頭痛起來,袁渙此人被讚譽爲君子,但在他看來多少是泥古不化和不知變通的。如果劉備真的有不可言說的野心,墨家的“舉賢”必然正中他下懷,現在說這些,難不成要他暴露野心嗎?

    再者,一旦他真正坐上那個位置,他難道會容忍墨家繼續舉下一個賢嗎?

    所以陳羣心中十分篤定,亂世權變固非一道,墨家學說永遠只在戰亂時纔有機會被看重,一旦天下重歸統一治安,它的下場就是被當作棄物掃進廢墟!所以根本不必去擔心,也不必去害怕。

    “選天下之賢可者,立以爲天子。您是害怕袁曜卿問這句話麼?”甘霖沒有急着走,依然不緊不慢地說道。

    劉備一怔,他很早就發現她身上有股軸勁,袁渙也恰恰是個很軸的人。這二人明明一個看起來沉靜,一個看起來溫和,但較真起來,觀點不同,湊在一起必然是針鋒相對!不似陳羣那般“中庸”會和稀泥。

    不過現在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劉備不擔憂對話會傳出去,所以也願意聽聽她的回答。

    甘霖:“我的回答是,那只是子墨子心中美好的願望罷了。現在無法實現。”

    劉備:“將來呢?”

    甘霖:“將來也無法實現。是故選擇天下賢良、聖知、辯慧之人,立以爲天子,使從事乎一同天下之義3。賢良該如何判斷?人會僞飾,舉賢良不賢良的事您比我見得更多。聖知又該如何衡量?唯獨辯慧一詞,可考察一二。”

    所以縱然是千百年後,更先進的生產力構造出了多個完全不同的政治制度,也依然實現不了墨子的理想。

    甘霖的回答,帶着一種無法言說的壓抑,讓劉備也跟着心裏痛苦起來。然後他很快就能振奮起來,他相信人對天下大同的期盼是種力量,總可以改變些什麼!只是一些也好!

    於是他問:“辯慧該怎麼考察?”

    甘霖:“辯論也有其規則,《墨經》中多有著說,我三言兩語實難盡言。”

    “你如若是個男子就好了,如此便能與我同榻坐而論道到天明。是女子也沒關係,但是怎樣才肯嫁給我呢?”劉備忍不住小聲嘀咕起來,他說得嘟嘟囔囔,甘霖也沒聽清楚他到底在講什麼。

    甘霖滿臉疑惑:“明公說什麼?”

    劉備臉一熱,頓了頓回道:“我是說,你能把你讀過的《墨經》借給我看麼?”

    甘霖:“可以。”

    劉備:“還有,把你的雙手伸出來。”

    甘霖有些莫名其妙,但她還是照做了,把兩隻手平攤在空中。

    這雙手顯然不是世家貴女的手,甲不染丹蔻修剪得很短,指節有繭而扭曲,大大小小的傷痕在膚白的映襯下更加刺眼。

    劉備皺眉道:“這些傷,都是做千里眼弄的麼?”

    甘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她可不是那種喫苦會忍着不說的性子:“唔,這些傷只在表皮倒還不算什麼,打磨和拋光水玉的時候才叫要命!做完之後手臂酸得都擡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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