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在甲板上眺望了一眼，陳羣早在碼頭帶人等候。他伸手攙着袁葳下船後，回頭問陳羣：“煦之不在？”
跟隨在後的鄭娘子微微側耳，她聽得認真，未見到自家的新夫人飛快地瞥了她一眼。
陳羣像是逮着機會，興奮極了：“甘娘子說這段時日天天忙着明公的事，家裏學生的課程都落下了，她過幾日再來。”
幾個小毛孩子的課業，如何比得上劉備的大業？
陳羣忖量着他這樣說，一定會引得主公心中不快。但沒想到劉備只是若有所思了一會兒，便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陳羣：？
袁氏下嫁，又是長女，擡的嫁妝不少，跟隨而來的侍婢僮僕就有上百人。這麼多人進入劉府，讓這座許久沒有女主人的宅子頓時熱鬧了起來。
入府後還沒能安置，第一件事是要先去祭祖。劉備的宗族祖廟因爲遠在幽州涿郡，所以只得以一座祠堂代替，焚香、祭酒告知先祖。
給先祖祭完酒後，劉備的兩個女兒，劉凝牽着劉瑤上前拜見袁葳，齊聲道:“見過母親。”
“都起來吧。”袁葳上前將二人扶起，她見劉瑤一張小臉紅彤彤、懵懂可愛，早就心裏歡喜得不得了，一把抱起坐在自己腿上，拾起塊飴糖問:“你就是阿珍呀！今年幾歲啦？”
其實劉備在回來的路上，已經同她說過兩個女兒的歲數和名字，她只不過是想逗逗小孩罷了。
劉瑤先是看了眼阿姊，又看了傅母，然後才盯着那塊飴糖慢吞吞地回道：“四歲——”
“那明年就幾歲啦？”
“五歲——”
“阿珍真聰明！”
袁葳見她眼巴巴地盯着自己手裏的飴糖，忍不住一笑然後遞給她。隨後又向安靜不說話的劉凝招了招手，“安平也過來喫！”
倒是個喜歡小孩子的。兩個傅母同時鬆了口氣，拜見新夫人後，又向鄭娘子見禮，她毫無疑問會成爲這後宅的管家娘子。
劉備:“這是劉翁和馮舍人，你等新入府，有什麼需要儘管同他們說。”
頭髮已經花白的劉翁跟隨劉備多年，是家裏的老人了，知根知底。馮舍人雖然纔來一年不到，但他精明能幹，也頗受劉備信任。
待府內的下人都見過女君後，劉備便先行離開了，陳羣摞着一大堆賬冊正在等待他。
陳羣：“我與甘娘子清點了大半個月，結果和預期的相去不遠。如果從潁川、梁國不能調來更多的糧草，我等就只能裁軍，至少也要裁去四千人，暫保半年無虞，並且來年春天有足夠的種子分發下去。”
裁軍是不可能裁的，就算要裁現在這個時機也不合宜，這些人本來就是爲了混口飯喫纔來參軍，大冬天的把人遣散回家，這是把他們往死路上、往做盜賊的路上逼。
可是照着甘霖變相“賣官鬻爵”的法子，劉備也不肯同意。
這是劉備出發迎親前的事。
儘管她特意提出武帝時期也曾賣官鬻爵，是爲了籌措軍費，並且只是一時之計，他還是堅持不肯。
這“既要”“又要”的老闆派頭，頓時點燃了甘霖心中怒火，那些她平日裏裝出來的溫和已經完全沒有了，面無表情地回道：“給一個能說服我的理由，再說那些迂腐的大道理，我就不幹了！”
劉備被她逼得沒法子，也急了：“當初！我帶人討伐黃巾，不知歷經多少戰役，因不肯劫掠和濫殺，一無錢二無人頭，只得以微末的軍功受封安喜縣尉。”
“後來朝廷下詔州郡，要沙汰以軍功爲長吏之人1。督郵到安喜縣，我欲求見，他卻不肯見我，只遣了下人回道‘公事在身，不得開外。可攢錢再買。’我一怒之下便把他綁了鞭杖二百，棄官亡命！”
“那麼多兄弟的性命，還有那些黃巾的性命，他們只值四百萬錢2！他們只值四百萬錢！他們居然要四百萬錢！”
劉備說到這裏已經有些語無倫次，一方面是覺得人命輕賤，另一方面是根本就拿不出這麼多錢。他雙眼通紅，閃現出憤怒的光芒。若不是對面站着的人是甘霖，恐怕就要一拳頭立刻揮過去了。
那督郵被揍，是冤也不冤。現在輪到甘霖撞到他的“槍口”上，她還必須讓劉備聽她的話，歷史上的諸葛亮是怎麼做到的？
甘霖擡手擦了擦額頭上並不存在的冷汗，她說：“那便這樣，願意獻糧者還是應當褒獎，改爲挑選族中子弟爲庶常吉士，一年之後經考覈後，擇優留用爲官。”
甘霖：“《尚書·立政》有言，任人、準夫、牧、作三事。虎賁、綴衣、趣馬、小尹、左右攜僕、百司庶府。大都小伯、藝人、表臣百司、太史、尹伯，庶常吉士。”
“庶，衆也。常，祥也。吉，善也。庶常吉士，言上列各官皆祥善3。藉此爲名，行職如同議郎，但爲州長官顧問應對、擬寫文書，且不發俸祿。”
也就是說他們白乾一年，最後能不能爲官還是個變數。
劉備聞言，想了一會兒支支吾吾道：“如若，如若這其中確有英才，那還是應當留下爲官。”
甘霖實在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也就是現在的潁川，不少高門大族都跑到其他地方避難去了，才能讓你這樣挑挑揀揀。早個五年，看潁川人誰理你啊！
她幾次欲言又止，總算抑制住吐槽的慾望，轉移了話題：“恕我冒昧問一句，主公早年討伐黃巾，軍中是否有”
劉備明白她的未盡之語：“自然是有的。但是，他們只是想要些口糧以求生存，並不是真的要反抗朝廷”
不知道是劉備依舊心存漢室，還是他想要矯飾一下，總之這些話對甘霖來說是沒有意義的。
她小時候沒有認真看過《三國演義》電視劇，但是對張飛說過的一句話，印象卻十分深刻——“這個臭朝廷，我看就應該造它的反！”
所以甘霖擡手打斷了他的話，“我懂我懂，主公不必解釋，給我一份這些人的名單即可。”
劉備：“你要做什麼？”
甘霖：“閒着沒事的時候，和他們聊聊天，收集方言罷了。”
劉備可不相信她的目的這麼簡單，猜測此舉或許是與平定潁川、汝南黃巾有關。但甘霖不肯露口風，他就是兀自生悶氣也沒用。
劉備神遊的思緒迴轉，目光重新落到陳羣的臉上。在甘霖“偷溜”的時候，這個年輕人無疑是攬下了所有的公務，雙眼下的烏青任誰也無法忽視。
“……所以，照原先的計議，羣已先擬了三道通令，和《糾告》、《賞進》的章程。其中《糾告》四十二條，寫明瞭哪些情況應當受理，如何記錄在案，怎樣纔可結案，應罰沒多少財業，誣告又做何處理。《賞進》有二十三條，除糾告者應得多少獎賞之外，還擬定了庶常吉士的履職和考覈事宜。”
甘霖的獻策只言大略，但是在陳羣的辛苦努力下，就能變做可施行的制度政策。他們二人之間的合拍，比劉備原先想象得還要完美。
他心中欣慰，粗粗看過一遍後，道：“長文做事，我自然放心。待尋個時日衆人看過議過，便發令下去。”
陳羣聞言，謙恭溫文的表情有些裂開了。他知道到時候甘霖一定會找茬的！
雖然多數庭院都已經提前灑掃清洗過，但是人馬行李衆多，還是經過好一番折騰才定了下來。
鄭娘子藉着去廚房準備夕食時，想打聽些劉備府裏的小道消息。可惜的是廚娘們私下裏說話，她完全聽不懂。
因爲這些人以幽州人、青州人和徐州人爲主，說起話來都帶着極重的口音，又大字不識一個，所以沒有劉翁和馮舍人在，想使喚劉府下人恐怕都有些困難。
鄭娘子鎩羽而歸，隨後在陪嫁的僕役侍婢中找回信心。她忙着在廚房張羅，忙裏還要提點袁葳去請劉備過來。
袁葳不置可否。鄭娘子認爲自家女君從小就是個泥捏的性子，沒什麼主見，所以便替她做主派人去請。
劉備那邊很快回話，公務在身，讓她們這邊自己先喫。袁葳不怎麼關心劉備如何，卻很有興趣地給劉瑤、劉凝推薦一些汝南的特色菜，她和兩個小孩子適應良好，讓鄭娘子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但連着好幾天，劉備都是像例行公事一般來這裏坐坐，寒暄幾句便走了，留下兩個女兒和袁葳玩得開心，鄭娘子便再也難以保持鎮定。
待傅母領走小姑娘們回房歇息後，她的嘴巴就如同爆豆子一般，噼裏啪啦說個不停：“女郎，慈愛假女這是應做的，沒有錯！但更重要的是討得劉使君關心，生下嫡長子！您應當多找些時間和劉使君多多相處，就比如他常說公務在身，您就應該關心地問問，是什麼公務。”
袁葳有些怯怯地回道：“但劉公顯然心不在此，我這樣做豈不是會引得他厭煩？”
“怎麼會呢！”鄭娘子苦口婆心地勸道，“女郎這般年輕貌美又小意溫柔，你只要肯主動，劉使君哪裏會拒絕！女郎若得劉使君寵愛，將軍也會看重夫人！這是多大的體面！”
袁葳聞言，目光閃了閃，似是聽勸沒有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