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男子哪有不想傳宗接代的?這個理由聽着荒唐,她自然會以爲是劉迸厭惡她而不敢明說,這樣的想法讓她近二十年來的自尊驕傲潰散一地,她有生之年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如此輕賤。
陳江吟恨透陸霜的沉默,她道:“我不會去和父皇說取消婚約的,你們沒有資格這般欺辱我。”
陸霜終於開口,道:“當時種種沒有明言相告是我的不是,但我知道你生氣更多的是誤會了兄長,你誤以爲他厭惡你,若是不厭惡,那順水推舟成了這樁婚事又有何不可,對吧?”
陳江吟盯着她道:“什麼叫誤以爲,你還要爲他辯解嗎?若真是我多想,他爲何不敢當面來與我說而是託你來?不就是因爲他厭惡我不想見我,也因爲他自己怯懦!”
“不!”
陸霜這次反駁得極快,她道:“不管公主信不信,他是真的此生不娶,之所以我來說,是因爲這背後的願意是他最痛苦的一段經歷,既然是我擅作主張求他幫的忙,就沒有理由讓他自己來掀開這傷疤向公主解釋這一切。”
陳江吟的情緒相比方纔稍稍穩定了一些,她看着爬跪在地上的陸霜,覺得心頭有些犯痛。
她覺得自己失了尊嚴,可陸霜此時也是從小到大最卑微的模樣,那個幼時神采奕奕的紅衣少女,包容她脾氣的至真舊友,也是飛揚跋扈的將門之後,如今操練新兵的校尉統領,此時正卑微的跪在她身前。
往日種種在她腦中交映閃過,陳江吟覺得一陣眩暈,她用力閉了閉眼,再緩緩睜開,道:“陸霜,我聽你解釋,你我之間就算再生氣,也不會不給對方解釋的機會,以至於像之前一樣,斷了幾年聯繫,對吧。”
陸霜擡起頭,紅着眼眶,道:“趁着天還沒黑,我帶公主去個地方。”
陳江吟平靜地點了點頭,由着陸霜帶她去。
日暮時分,馬車停在京郊的拂安寺外。
京城大大小小的寺廟有不少,這拂安寺是最冷清僻靜的,因爲此處全是尼姑,世人多少對女子還是有偏見,認爲此處全是尼姑,陰氣重,不靈驗,便少有人來。
隨着幾聲寒鴉鳴叫,陳江吟站在寺外,覺得有些滲人。
陸霜道:“公主請跟我來。”
寺中每日三次唸經誦佛,分別是晨間,午間和晚間,此時正是今日最後一次誦經的時間。
陸霜帶着陳江吟往裏走,經過年久失修的佛堂,木柱上硃紅色的漆已經脫落了大半,寺中雖然乾淨,但卻充斥着沒落感。
二人一路竟沒遇見一個香客。
後屋裏傳來尼姑們喃喃的唸經聲,不知爲何,竟聽得陳江吟有些毛骨悚然。
陸霜示意她繼續走,直到走到門前,二人看着裏面幾十位老尼姑的背影,頓覺有些淒涼。
誦經完畢後,出來的尼姑們見有香客,便道:“二位施主想必是來上香,走錯了地方。”
陸霜道:“我等聽到誦經聲,便多往裏走了幾步,見諒。”
尼姑道:“少有人來拂安寺,貧道見天色晚了,便沒有留人在外引路,是貧道請二位見諒纔是。”
陸霜捐了些香油錢,又問道:“天色已晚,不知可否在此處討得一餐晚膳。”
那住持客氣應下,陳江吟確實滿眼不解,但也跟着陸霜去了膳廳。
晚膳與尼姑們一樣,一碗清淡的素面,再無其他。
陳江吟皺着眉頭吃了兩口,便放下筷子等陸霜喫完,只是這寺中最忌浪費,陸霜便將她那碗拿來一併吃了。
陳江吟有些始料未及,但也沒說什麼。
二人出膳廳時,見到一名尼姑正坐在外頭的石階上獨自用膳,她衣着有些單薄,此時入夜風又大,卻還在那吹冷風,陳江吟有些好奇,想走進兩步看看。
陸霜卻擡手拉住了她,帶她離開了拂安寺。
陳江吟一路被她拉着走,出了寺門後一把甩開,道:“陸霜,你鬧哪出呢?一個破廟,就爲了帶我來喫一碗鹽都不放的面?”
此時夜色籠罩,這偏僻處沒有半點火光,冬日月色朦朧,只有一點極微弱的白光慘淡散落。
陳江吟依稀可見陸霜表情沉重,聽她說道:“江吟,你覺得這個寺廟怎麼樣?”
陳江吟直言道:”不怎麼樣,冷清偏僻,喫的也差,還破敗不堪,真想不通那些尼姑爲什麼甘願留在此處。
陸霜道:“你想不通也是常理。”
“你這話什麼意思?”
陸霜沒有回答,而是另外問道:“你可知我們出來時,那個獨坐檯階上的尼姑是何人?“
陳江吟道:”我當然不知道。“
陸霜平靜道:”她是我兄長的生母。“
她此言一出,陳江吟瞬間沒了聲音。
夜中寂寥,只餘風聲。
陳江吟默了許久,又道:“你都沒看她正臉,你怎麼確定?”
陸霜道:“不用看。”
“兄長的生母早在得知她他生父去世後,日哭夜哭,這雙眼睛近乎瞎掉,她有很重的眼疾,雙眼看着有些可怖,所以能獨處時就獨處。”
陳江吟的心情也由煩悶變得有些沉重起來,但她還是不完全相信,問道:“如果真是這樣,你爲何不去同她打個招呼,你和劉將軍又爲何不讓她過得好一些?”
陸霜道:“不打招呼,是因爲我貿然帶你來見她,兄長並不知情,遠遠看一眼就好,至於爲什麼不帶她離開,這是她自己的選擇。”
“爲什麼?”
陳江吟真的不理解,生而在世,難道是爲了喫苦?
陸霜道:“因爲她走不出喪夫之痛,因爲這裏遠離紅塵,沒有香客,她日日靜守在佛祖身旁,總覺得能與亡夫近一些,若不是我兄長還在世,她怕是早就自行了斷了!”
“她在來此之前,瘋過鬧過恨過,她甚至恨她夫君是將士,更恨他夫君死前留下遺言讓我兄長也走這條路,我兄長年幼時見她痛苦近乎死去,那時就在心中敲定,此身爲將,爲防相負,絕不娶妻。”
她清晰冷靜地說完這些,陳江吟背靠在馬車上,擡起頭來看了眼月亮。
陸霜知道她在憋眼淚,並不戳穿,只道:“天冷,公主上車說吧。”